俺爹, □岳跃国

俺爹很普通，不好言语，几乎没有过出头露面的事，村里人却敬重他。

他能看全本绣像的《水浒》，常给我们讲李逵沂岭杀四虎和武松单臂擒方腊。这还不算，他还写一手好字，春节找他写对联的一个接一个。他见多识广，一次对我们讲，小日本能得很，人家坐在炕上就可以管电视，手里一个小盒子，摁什么开关就演什么电影。还说人家的汽车也高级，下到水里能当船，伸开翅膀能当飞机。爹说这话的时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全村没有几个人见过电视，汽车也少见，只能看到拖拉机。

俺爹当过兵，大概是在河北，他去过北京，还在天安门前照过相。爹说，他当兵时去过香山、天坛、颐和园、民族文化宫，可见俺爹不一般。和他一起当兵的还有邻居彩重大爷爷。村里人讲，他们那批兵集体转业到了新疆建设兵团，大人孩子后来统统吃了国粮，你爹回了老家，你们几个就没了这福。俺娘说，你爹他这是学你爷爷。早年间，县里让爷爷当公安局长，那年头没吃的，他受不了饿说什么也不当，竟自回了家，后来只在公社当了个会计。后来我知道，爹不去新疆不是学爷爷，是因为三叔小，二叔当兵在外，他怕爷爷奶奶没人照顾。爹说，我是老大，应当。

爹为人老实，做事认真，深得庄乡信赖。生产队让他当记工员，他记得清清楚楚，算盘打得眼花缭乱，一分不差。爹说，大伙儿干了一年了，工分就是口粮，不能错。爹会干瓦匠活，在垛墙班里掌过尺，早先他在院子里墙根处垒了个鸡窝，没水泥、石灰，用的泥和砖头，爹垒得很仔细。邻居说，一个破鸡窝，堆巴堆巴就行了，爹说，那哪能行，不能糊弄，得弄结实点，孩子净蹬它上墙爬房，别崴了脚脖子。

记忆中，村里盖房打地基是大事，俺爹有时要掌夯。其时要领唱夯歌，就是号子。至今，那一句句齐整粗犷的夯歌仍响在耳边，“夯———着———”，爹领一句，大家跟一句；再领一句“嗨———着———”，大家再跟一句。遇到拐弯处，爹还要喊“往里拐呀———”，大家和一句“往里磨———”；暄的地方要喊一句“这里暄哪———”，大家再和一句“使劲掂哪———”。号子声声，地皮震得咚咚响，我们小孩子在边上看热闹，我觉得爹很是威风。

小时候，爹疼我，下晌回家，拉我坐下，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两把炒黄豆，或从筐里拿出一穗烧玉米，让我欣喜不已。那时生产队冬天要烧炕育红薯苗，俺爹多是担任炉工，他领着我在地屋里烧红薯炕，续完煤就给我烤红薯吃。外面风雪交加，地屋里暖暖的，烤好的红薯焦黄焦黄，香甜无比。

七岁那年，我不小心摔折了腿，爹疼得直掉泪，可当“接骨董”叫赶快准备药引子时，爹一跃而起，和年幼的哥哥满院子跑来跑去捉那只大公鸡，接骨药要洒在捣成肉泥的全鸡上，趁温热焐在断骨处才行，那是董家的祖传秘方。

我们陆续上学后，家里的生活状况愈显窘迫。为了弄到低价的烟炭，爹和村里的人去河北拉炭。一同拉过炭的彩同三爷给我说：“你爹能受罪，拉一大车炭，大冬天穿一个单褂，还浑身热气，看了心疼。”这句话，我能记一辈子。我上初中那年，爹在砖厂出窑，烈日炎炎，从熄火不久的砖窑里一趟趟不停地往外推砖，是砖厂最累的活儿。一天放学，我看到出了一天窑的爹，那时他浑身是红色的砖灰，不到五十的人背已开始发驼。那天我哭了，爹说，儿，别难受，当大人的就得吃苦。

我参军后，爹到部队看过我一次。那时我因考军校受挫，爹不放心，见到了我，说：“考不上怕啥，咱就回家。”过一会儿又小心地问：“还能考一年不？”那年我终于考上了军校，春节放假，爹喜形于色：“你考上军校的那封信还放在枕头下面，都背下来了。”

在部队期间，爹给我写过不少信，辗转流离，如今只保存下两封，这两封信我视若珍物，一个人常常拿出来读。一封是1993年夏天写给我的。信中说：“跃国儿，在古历的五月二十二号上午收到寄来的一百五拾元钱和一封信。拆开看后知你一切情况。请你在外千万要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另外要和领导和革命的同志搞好团结。现在咱家男女老少天天下地拿虫子，无论什么庄稼都生很多虫子，我和你母亲天天下地锄草拿虫子，你母亲说下地干活是比在家好。咱家的一切情况都很好，请你安心工作，不要挂念我们。父宗兴古历五月二十三日”。信中话语切切，尽是念子之情。另一封是1994年秋天从烟台回去写给我的，信中说：“跃国儿，来信收到了，照片也收到了，信的内容也看明白了。现在父的病情大有好转，一定好了百分之八十，吃饭也吃得多了，不过现时每天吃一道中药，还有西药，你不要挂念我。咱家的情况，你母亲身体很好，秋庄稼快收割了，天气咱家很热。你最好推迟一个时期回家，原因是天气热农活忙，你来家也没有人跟你玩。父宗兴古历七月三十日”。

那时，爹已病重，大概是运笔艰难，信中字迹已显颤抖，但繁体行书仍不失风采，这封信成了他对儿子最后的嘱托。

爷爷奶奶走后，爹常常一个人去那个老院，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久久不愿离去，特别是病重期间，一呆就是半天，沉默无语，眼中含泪。那年霜降时，爹走了，时年五十五岁。娘说，你爹是想你爷爷奶奶想死的。

俺的爹辛劳一生，却没有看到子孙满堂的好日子，他老人家要是多活两年就能见到我儿子了。去年春节，我独自去了爹的坟上。长满荒草的土堆，爹已经在这里躺了十六年。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真的体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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