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马路

尹其超

芝罘区大马路，藏着光辉，也收藏着我在这里生活50多年的天真、冲动与向往！几十年，自己走过多少马路，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一向大意的我忘了去记忆，也或许是路多得我无法去记忆，去深刻。可是，大马路上幽幽寒风，淅沥秋雨，宽阔的街巷，精致的小楼，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鱼网、木船、碉堡、龙王庙和大海的腥味……承载了我关于大马路所有的记忆：虹口路是我出生的摇篮，从坤山路、和平巷出发上小学、中学，天天拥纳父母、学校的哺育和滋养；大马路共和里有我抚育孩子成长的轨迹；大马路东海里西，是我事业发展的根据地。倾听一条大马路的诉说，眷恋一条长街的烟花干云，动荡的心始终难安———忘不了，大马路失火了，沉睡的人们听到脸盆的敲打声，随着“救火啦！”的呐喊，千百双手端着脸盆打水，把火扑灭的众志成城；忘不了，大马路上我和小朋友参加的提灯晚会那灯的海洋，灯的波涛：正月十五，“华啦杨”树下，工厂、机关、学校、街道组织群众，提着自己扎的各式各样的灯笼，在龙灯、狮子灯的引领下，腰鼓队、花棍队、秧歌队、高跷队，载歌载舞，那点燃黑夜的灯火至今还在我的心头闪亮……对于大马路的浮华与喧嚣，我一直留念着，大马路有我生命的牵挂。

一

老街是历史，更是文化。我在编辑《可爱的烟台丛书》“芝罘卷”时，特别留心过大马路：“驿路四通八达，车毂辐辏，漕运繁忙……”1860年，一条与海岸线平行、离海最近的长街，宽阔平坦，横贯市区，马车畅通无阻，是当时最好最宽的马路，被称为大马路。1910年，伴随城市改建，大马路改名东马路，因为留下的自豪充盈在心头，人们仍固执地称其为东大马路。1938年，整治规划后，恢复了大马路路名，将南侧与大马路平行的威海卫路、大威海街等分别命名为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在我记忆中，短短的大马路，机关、学校、商铺林立：早期的军事院校海军炮校（前身是1900年在烟台建立的一所海军学堂，冰心的父亲谢葆璋任学堂校长，现在是海军航空工程学院）、大型接待处所虹口宾馆、山东省经济计划学校（经校搬迁后改为山东水产学校）、烟台汽车站、天成针厂、万国糕点店（至今舌尖上还有那俄式面包的味道）、工艺品公司、联合医院、供销社、粮店、煤场、玻璃厂、十字街小学、图书馆、运输公司、绣花厂、“东升灌浆包”，以及后来的吕剧团、文工团、地区篮球队……随着大马路各种类型的商业和共公设施的建设发展，也建起了众多支路，纵贯线分出许多胡同、街道：虹口路、和平巷、坤山路、观海里、思永里、德成巷、庆安里、十字街、悦来里、隆德胡同、平安里、隆德里……形成大马路为主轴线，十字街、坤山路等南北向道路为骨架的鱼骨式道路结构。马路始长660米，宽14米，1912年后延伸至1308米，路并不长，也不算宽，不叫一马路，而称其为“大马路”，其含义无非是重要，是头牌、是繁华而已。仅此1300米的大马路，集经济、政治、文化氛围于一身。初为土石路，至1926年改造为混凝土路面。除汽车站发车时，有敞篷或大篷卡车驶过，平时基本上看不到汽车，经常看到的是溅起烟尘的马车、卖各味青果糖的三轮车、搬运社壮汉拖的大板车、邮局投递员骑的绿色自行车、人力车夫拉的“洋车”，载着来来往往的梦想在生活的长河里漂流。1914年，庆安里营造19套楼式四合院住宅；1918年虹口路北首两栋英国别墅建成；1920年虹口宾馆院落内的别墅建筑群开始营造；1923年，万丰洋行在大马路西端落成；1925年，世界红卍字会烟台分会在十字街建设……道路两侧二层石砌小洋楼，星罗棋布，与当地的高门大院、白墙黑瓦杂陈。中西合璧式街道，伴着蓝天飘摇的海鸟，伴着轻轻拍岸的潮水，大马路，尽显洋气与古雅。暖暖的夜，亮亮的星，我经常站在大马路西口，老远眺望一座座颇具特色的建筑。1892年张弼士建立的张裕葡萄酿酒公司，1913年张润暄、王子雍联络政记轮船公司等商号创办的烟台生明电灯股份有限公司；1914年东亚罐头厂创办……这些都是中国人自己在大马路上创办的企业。老人讲大马路开埠遗产丰富，俄国领事馆、崇正中学、卫灵女中、卫灵女中附小、英文日报社、晨星报社、福民医院、忠德医院、芝罘医院、仁德洋行、仁山画社、基督教浸信会教堂、《胶东日报》社、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驻烟台办事处、谢鸿焘故居、哈根旧宅、金贡山旧宅、马茂兰旧宅、烟台第一家汽车出租公司……那些具有典型意义的建筑，忠实地记载了烟台大马路的思想和足迹，成为城市发展历史的一座座里程碑。著名作家果戈里说过：“建筑同时还是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而它还在说话呢！”

二

大马路曾经被称为工艺品一条街。因为这里是老烟台花边、发网等手工艺品生产经营出口基地。当时欧洲的草帽辫、发网、抽纱、花边、绒绣等工艺传过来很多。民国初年，洋人利用这里廉价的劳动力、精巧的手艺，采办发网，促进了发网业的繁荣。烟台人制作的发网物美价廉，当时达到全盛时期。华成和发网庄的工人，想起当年的情景仍充满自豪：大马路鼎盛时期，曾经聚集了130多家公司和店面。其中，仅经营花边的公司就有“恒祥号”等18家，经营发网的公司有“丰盛和”等13家，烟台生产的80多种花边和发网由此远销欧美亚等几十个国家。“那时候上海和苏州的花边、发网等手工艺品还是从烟台传过去的呢！妇女做窗帘、地毯什么的，都喜欢用它。”1929年，军阀刘珍年部队的中共地下党员彭雪枫，就在大马路组织发动了著名的烟台发网工人大罢工。大马路成为烟台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纽带……前不久，我到美国旅行，在美国西海岸旧金山，专门参观了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旧址：1915年张裕葡萄酿酒公司生产的可雅白兰地、红玫瑰葡萄酒、琼瑶浆、雷司令白葡萄酒一举获得了第一届博览会4枚金质奖章和最优等奖状！站在旧金山艺术宫，我的自豪感油然而生：1892年张弼士先生在大马路上创办的张裕葡萄酿酒公司，缔造了中国第一个近代新型葡萄酒厂，拉开了中国葡萄酒工业化生产的序幕。黄海之滨的百年大酒窖（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全部由方石块拱劵而成，虽然窖深7米，距海岸不足百米，低于海平面1米，但防渗防潮效果奇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海滩下的酒窖。酒窖内8个拱洞纵横交错，犹如迷宫，一排排陈酿着葡萄酒或白兰地的橡木桶静静沉睡，弥漫的香气，沁人心脾。百年桶群中3只被称为亚洲“桶王”的大桶可贮酒45吨，肚量之大令人惊叹。葡萄酒商标是一对祥瑞灵动的麒麟，转动着中间刻着“张裕”篆字的地球。中国的神兽转动着世界心中的张裕这一主体图案，全盘托出了张弼士创办之初的那种立志全球的宏大构思和放眼世界的豪迈气魄。“国魂酒”这3个字既是对张裕民族气质的肯定和赞扬，也让烟台大马路通过张裕的魅力，在葡萄酒的世界里，大放异彩。“红色胶东”深入人心，此时，重温大马路沧桑，耳畔响起《胶东风云录》编写顾问老红军张修己那深沉而清晰的演讲———1935年春天，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烟台发生了一起震动全市的“徐明娥事件”，当时在十字街红卍字会小学当教员的李丙令（后任中共烟台市委书记），组织“读书会”成员穆林、林江等学生集体罢课，在大马路上游行示威，从此，烟台“民族解放先锋队”深入群众，走向街头，演出“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等抗日歌曲响彻在大马路上空……1945年11月1日，烟台海上突然来了5艘打着“盟军”旗号的美国兵舰，要我党政军撤离烟台。外事特派员于谷莺、驻军政治委员仲曦东带领驻军、工人“纠察队”和学生拿起“武器”，组成“行动委员会”，大马路上，反美怒吼一浪高过一浪。修筑防御工事的大军夜以继日构筑铁壁铜墙，谈判、抗议、战斗，多管齐下，针锋相对……坚持斗争半月有余，终将“美军”舰队撵出烟台！蓝蓝的天空、无际的大海，清澈如洗，解放区人民心花怒放，大马路成了欢乐的海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马路继续打响抵御外辱的战役。1947年夏天，“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人员史鲁域奇驾驶中型吉普车，由大马路东森林路向南飞驰，横冲直撞，将人力车夫杨禄奎连人带车撞翻在地，车轴被轧断，杨的后脑被轧裂，脑浆流出，于当日午夜11时死去。消息一传开，烟台人民的愤怒如大海上的波涛，汹涌澎湃：要求民主政府“严惩凶手，替死者申冤！”市长姚仲明和副市长徐中夫率职工会的代表，与美方签署“严惩肇事人，安葬死者，抚恤家属，登报道歉”等维护解放区法令的协议书。在大马路上举行公祭大会，市长和“联总”代表美国人李普尔戴黑纱扶灵、执绋；公审大会，判处被告史鲁域奇徒刑，责令美方赔偿高额抚恤金……发生在大马路上这起“震惊中外的杨鲁奎事件”，宣告外国人在中国横行霸道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大马路用血肉之躯撞击、抗争出一片崭新的天地。一场场外事斗争的胜利，如一颗颗金色的种子，在解放区生根发芽。大马路人扬眉吐气，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继续创造着大马路上的辉煌。

三

“穿越百年大马路，传承古今烟台市”。大马路随时代的变迁逐渐失去原有的风采，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十几年里，原来繁华的大马路，几经风雨，面目全非。1893年在大马路中段，由英国基督教牧师詹姆士·马茂兰创办的仁德洋行5000平方米主楼被拆除建设民宅。大马路十字街以东虹口路以西的大部分建筑都被拆除，改成新式仓库。当权者把目光逐渐倾注到新修的跃进路上，大马路老了，渐渐失宠，不再意气风发，不再流光溢彩，变成一幅颓废的画：路面裂了，马路坑坑洼洼，汽车要绕着走，自行车要推着走，步行也要躲着污水走，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脚泥，步履维艰。企业店舖纷纷离开。大马路虽然绕开繁华，一派荒芜，在无望和不甘面前，它也作出最后的挣扎，自然形成一条马路市场，悲伤里也挤出莫名的希望：鲜鱼活虾，绿色瓜菜，依旧叫卖声声，依然人声鼎沸。海风吹尽历史的尘埃，大马路尽管坚强，但也像那高大古老的“哗啦杨”，风雨飘摇，过往的繁华落尽，往日的“遗风”只隐约浮现在人们的记忆里。“马路还是大马路，风雨过后露尊容”。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灰头土脸的大马路才有了旧貌换新颜的机会。21世纪的钟声临近，城市主管们是否因为读了泰戈尔：“一个民族如果不能将自己最优秀的东西展示出来，无异于自杀”的教诲，还是检讨了“有海不建海，专攻南大街”的错误？终于，转移了投资方向，推土机、挖掘机、翻斗车轰轰隆隆开进“大马路”，让我们看到了城市的决心和甩开膀子的气魄：隆隆的钻机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那些老房子的身躯，外表破旧不堪的老屋却始终屹立着，像是在坚持着些什么，倔强极了。曾经华美的建筑早已破败成了危房。大家心里早就盼着拆迁，可真要搬走，反倒又割舍不下了。禅的最高境界，缘于“放下”。如今，大马路上的老居民拿着补偿，已疏散到烟台市的各个角落。为了建设“共同的家园”，他们舍小家，为大家，识大体，顾大局，离开了那个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当我想到要去拍张照片的时候，昔日的住宅已经拆了大半，索性在残垣断壁前留下依依惜别的身影。填海、拆迁，掘地三丈，重修堤坝，改造大马路，装修恢复近代建筑群……2004年大马路开辟为滨海广场，高楼大厦与黄金海岸连成一体，长长的海岸线，在大海的胸前熠熠生辉，大马路又恢复了地域的气息。一座城市就像一个人，通过一通打扮，又容光焕发，成为城市的主角和灵魂———沿海景区在保护近代建筑及周边环境、延续历史文脉的基础上，音乐喷泉广场、海滨景观带、商业步行街、高层商务区，赋予大马路新的活力，以旅游观光、休闲娱乐以及举办大型活动为主要功能的城市地标，既具有鲜明历史文化特色又与时代文明融为一体，被市民称为“我们家的大客厅”。走近大马路青石嵌平的堤坝，浏览蓬叶扶疏的竹木，恍若一脚踏进童年的花园，满目鲜艳的玖瑰、月季，开也开不尽的黄菊、蜡梅，张裕酒文化博物馆、世茂海湾1号……绿阔景深的大马路，成为最佳魅力城市一张闪光的名片。“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几经世间风雨的吹打，历练，经过大与阔，精与细，破与坏，直到恢复雕花的窗棂，彩绘的牌匾，大马路的生命瞬间开阔，露出城市的大气象，大格调，这佩戴在大海脖颈上的翡翠项链，大马路路牌便成了豪华奢侈品的“驰名商标”！返老还童的大马路，经过岁月的洗礼，更加劲雅端庄。疏俊清朗的大马路，我心中的“息壤”，千米通衢，万家灯火，滨海广场上摇摇曳曳的“迪斯科”舞步，伴着节奏明快的海浪，绽放无穷热力，辉映五彩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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