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爹与小推车 往事如昨

范翠香

木制独轮小推车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可是农村最为普遍的运输工具，家家户户有，人人都会推。

我的公爹慕新起，是栖霞观里镇慕家庄村的农民，抗战时期入党的老党员，是村里第二任党小组长、第一任村党支部书记，从抗战一直干到1959年。大字不识一斗的公爹，一辈子没离开过农村，没离开过小推车。战争年代，他推着小车运送军火、军粮、救伤员，总是走在最前列。“大跃进”时期，推着小车修水库、整田修道，小车推坏了多少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

我嫁过来时，见到的是一辆破旧不堪的小推车，架子已经旧得不像样子，我用它到南地推过苞米，走起来晃晃悠悠，“吱吱呀呀”叫个不停。爱人慕喜亭告诉我：老爹尽跟这种车子打交道，大半辈子走下来，没说过一句草鸡话，他最常说的就是“小车不倒只管推”。

那时候，公爹因没有文化，已经不适合再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了，但依然担任党支部委员，分管窑场工作，窑场的进进出出，全由他负责。采购任务最重的就是松柴，而慕家庄村坐落在方山前怀，方山是省级蚕场，只有柞岚而没有松岚，公爹只能到五十多里以外的城区周围大霞址、公山母山一带购买。

那是个穷得吃不上饭的年代，不等天亮，公爹就揣上一个野菜团和一块咸菜疙瘩，推起小车摸着黑出发，赶在山里人早饭时到达要去的村庄。他说这样找人好找，不然，人家吃完饭走了，就要等到中午。买好了松柴，他装上满满一车，再步行五十多里推回村里。有时买得多，他就在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带几个强壮劳力推车返回，再走上百十里远的来回路，把松柴推回村里。家里穷得连玉米饼子都吃不上，虽然正赶上卖主家的饭时候，可不管人家怎么让，公爹从来没有拾人家的饭碗。

公爹不仅要负责进货，还要负责出货。周围村庄的窑场少，盖房子用的大瓦总是供不应求，总有几十户、上百户在排队等候。经常有人拿着点心和酒送到家中，想加塞，可不管是谁家送的，公爹都要原封不动地给人家退回去，在他负责的窑场从来都没有后门。公爹去买草时，常顺路来我们家，把园里的菜和山里的野菜捎给我。最让我难忘的是他为我送来小板柜的那个早晨。

我和爱人结婚后，机关分了两间平房，屋里只有我娘家陪嫁的一个小木箱子，还有砖头垒的架子上放着的一个大纸箱———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公爹看到后，回去便请村里的木匠用自家的一块木料，为我们打造了一个小板柜。

那天早晨，爱人上班去了，我正吃早饭，公爹用小推车把一个崭新的栗色小板柜推到了门外。他站在门外，拿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着满脸满身的汗水。污黑的毛巾已经被汗水浸透，几乎可以拧出水来，看得我一阵心酸。他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一路的艰辛和疲惫全写在了他的脸上和这块滴水的毛巾上。

我请他进屋，递过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盆温水，我便要出门去买油条。公爹看了看盘子里的半个玉米饼子和半碗咸菜，对我说；“你不是吃饱了吗？这些也够我吃的了。唉，咱家里穷啊，让你也跟着受苦了。你们每个月都要省钱给我们，看你这个挣钱的吃了些什么？爹对不起你们呀。”

我说：“爹，这没什么，我们不是比你还强吗？你儿子去公社上班比你来这里还近，还能骑个自行车，你一辈子连个自行车都没捞着骑。”公爹说：“日子就该一代更比一代强嘛。我们这样也过得挺有奔头。现在的日子比我们年轻时强多了，不用打鬼子，不用跑慌乱，这就是天堂上的日子了。”

见我又拿起钱包要出去买饭，爹堵在门口，他对我说：“你是个好孩子，就听爹一句吧，家里连地瓜干都吃不上了，咱出去买饭的钱，买苞米‘拦菜\’能吃好几顿呢。”我只好听了他的，让他上炕，就着咸菜吃了那半个剩饼子。

我背过身子拉开钱包看了看，里面只剩下了5元5角钱，便到对门借了10元，加上自己的5元，给了爹15元钱。那时，我从供销社调入机关，每月工资只有24元，爱人在苏家店公社工作，每月工资只有30元。对我们的日子，公爹是了解的，这15元钱，他说什么也不肯全拿。他说：“你们有没有我还不知道？隔发工资还有五六天呢，你吃什么？”

我说：“爹你别管了，你看这些苞米面，够我吃10天的。”爹喘了口粗气，把钱揣到了怀里。他对我说：“唉，真没有办法，你那个病妈和正在长的弟弟妹妹还得吃呢。”说着，他放下筷子抹了抹眼睛，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眼角溢出来的泪……

而今，我常常想起老家的那辆小推车，想起推了一辈子独轮小推车的老公爹。福日子到了，他却早早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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