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菡老师的一面之缘

□王天华

我本是四川省江安县小县城里一个小小的不知名的作者，由于各种机缘巧合，有幸和国家图书馆研究院编审、《文献》杂志主编王菡结识，有了一面之缘。

人生一面之缘何其多，来去匆匆的红尘，万千面孔当中能够留下清晰印象的没有几个，留下清晰印象又让人震撼、景仰的，更是少之又少。

王菡老师正是这样难得的一个。

2012年夏日的一天，我忽然接到原工作单位县志办的通知，说是北京来的一位学者因为傅增湘的研究而要造访我。

傅增湘，我国近代史上著名的藏书家、校勘家、版本学家、开创中国女学的先驱、北洋政府时期的教育总长，四川江安籍人氏。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傅增湘因反对北洋政府镇压学生愤而辞去教育总长之职，自此乃以五十余年光阴潜心致力于收藏图书、校勘典籍工作。傅增湘一生收藏古书典籍二十余万卷，手校书籍一万六千三百余卷，许多珍贵的古籍经他的手校得以从残、破、缺、漏之中恢复原样，沉埋千年的古籍因他的校勘才得以传承。傅增湘晚年，深感私人藏书不利于长期保护，认为“文章公器，非可自私”，遂把平生收集珍藏、亲手校勘的图书悉数无偿捐赠与国家收藏，其中不乏宋、金、元、明刊本及各名家抄本，许多古籍价值连城。

《江安县志》（1911——1985年版）人物传“傅增湘”一篇是我写的。2012年，我在“宜宾作家论坛”和《宜宾政协》发表过数千字的一篇《我所知道的傅增湘》，与百度词条编辑商榷探讨，就“傅增湘于北平沦陷期间任东亚协会会长、副会长”一事为之辩诬，后来百度词条果然把“傅增湘”一条中的“为后人所诟”那一小节删去了。

王菡老师是研究傅增湘的学者，著有《藏园群书校勘跋识录》

（傅增湘贮书宅院名“藏园”，自号“藏园居士”。）或许是她从网上看见我那篇为傅增湘辩诬的《我所知道的傅增湘》吧，此次来江安，一是为了拜谒傅增湘故居，其次是想见见这篇文章的作者。

那天，她由她的先生陪伴着找到我的住所，我把他们俩迎进书房。她很清瘦，给人一种“人淡如菊”的清雅，精神却是满好，谈起傅增湘，我们有着许多共同的话题。她给我带来《版本目录学研究》抽印本《感受于“青灯黄卷”中——藏园群书校勘跋识之文献意义芻议》，以自己的研究，卢沟桥事变以来傅增湘闭门校书的日记、题跋等等翔实的史料，来佐证、支持我为傅增湘辩诬的观点。在一些重要的地方，还特意在文字下用铅笔打了波浪形的着重记号，让我看得清楚，为我以后引用时方便查找。

她十分崇敬傅增湘，认为傅增湘穷尽一生精力收集古籍并校勘整理，最后又将数十年辛苦手校的、价值连城的古籍图书无偿交付国家收藏，是对我们中华民族文化作出的重大贡献。

事后，她要求去参观傅增湘故居。作为一个江安人，万分惭愧的是，我们江安居然没有为傅增湘保留下故居，甚至迄今为止大多数江安人竟然不知道傅增湘究竟为何人！

我通过当地一位八十几高龄的陈蜀光老先生访得，傅增湘故居就在现在的东街电信局，以前是个院子，这位陈老先生幼时曾经与傅家小孩有交往，亲自去过。

于是和王菡夫妇俩坐三轮去了东街电信局。物是人非，如今哪有当初傅家院子的踪影？去电信局坝子走了一圈，也算是“到此凭吊”，了却心愿而已。

一路上我们谈文学谈历史，相谈甚欢。无意间我谈到喜欢昆曲，王菡便说，她有两本张充和著的书，《曲人鸿爪》《古色今香》，回去以后给我寄来。

张充和，何许人也？旅居海外的昆曲名家、书法家、学者，当年红极一时的北大才女“小红帽”、 著名作家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的妹妹、民国时期著名的大家闺秀“合肥四姐妹”之一……

王菡回北京不久，便把两本书寄来了。这两本书都装帧得极为精美，《曲人鸿爪》记载了自民国以来至张充和出国以后知识界精英们对于昆曲事业的奉献；《古色今香》收录了张充和对于中国书法的研究文章以及和许多诗书名家唱和互赠的书法精品。两本书各有数十万言，因为书中许多当事人已经作古，所以均是绝版的稀世资料，宝贵之极，很有收藏价值。书是崭新的，打开时还有沁人心脾的书香，当时收到书的感觉，真有一种“暴食天殄”的惭愧，除了致谢以外，也无多话可说。

时光转瞬到了2016年下半年，我的长篇小说《枫桥夜泊》出版了。本想把小说给王菡寄去，因急着去新加坡女儿处探亲，回国后又在广州做了髋关节置换手术，这事就拖下了。回江安后也是卧床休息。今年四月的一天，冥冥之中忽然觉得给她寄书的事不能再拖了，于是从病床上起来把书题好字，顺便也托她转赠两本给国家图书馆。弄好以后找出她的名片给她打电话，却是她先生接着，情况已经不好, 她患肺癌已经转移到大脑，住院治疗, 已经是一个失能老人的状态了。

这才逐渐地从电话里慢慢了解到她的情况：她2010年就已经检查出患了肺癌，来江安时右肺下叶已经切除，做了五次化疗，头发掉光两次又长起来的。我不断回忆起那年见到她的模样，虽然略显清癯，却是满头青丝、目光有神、思路清晰，这人怎么也和手术、化疗这些吓人的词汇联系不到一处。当我知道她是在与死神几番挣扎搏斗之后, 从千里之外来到我们江安，就为的瞻仰傅增湘故居，就为的见一见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我心里的感动真是无法言表。

七月初得知：“王菡已于6月24日去世”。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发布消息、同仁们写纪念文章缅怀她的道德、学问，称赞她是“八十年代以来图书馆界学者型专家之佼佼者”。

由此我才知道，她是近代著名学者王孝鱼的孙女，家学渊源；她本人也是中国图书馆界的知名学者，有宋史、印刷史、图书馆史、目录学、文献学等数十篇论著以及《潘美传》《宋哲宗》《藏园群书校勘跋识录》和译作《康.安斯卡奇科夫所写汉籍写本和地图题录》等多部著作出版问世；她曾经担任《北京图书馆馆刊》常务副总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副总编、《文献》杂志总编众多职务。更让我震惊的是，那本为研究傅增湘藏书题跋整理的《藏园群书校勘跋识录》，竟然是在她身患绝症以后拼着性命完成、于2012年出版的！

高山仰止。这就是我们这一代老知识分子最普通而又最伟岸的形象。我找不出什么语言来纪念她，唯有一句古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而已！

王菡老师，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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