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车上，忧伤爬上来

我发现有一件事屡试不爽：只要坐在火车窗口前，就会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跟被蚊子咬了一定会痒一样的灵。前不久坐动车去南宁，我在车窗前看着外头匆匆掠过的田野、房屋、树木，不禁想起上大学时第一次坐火车的情形。我不知道现在的动车是不是还叫火车，但那时候的火车真的像着火一样冒白烟。车厢总是挤满人，连地板上也东倒西歪地躺着，就像一个伐木场。现在有一句很走心的话：人要过有尊严的生活。但有尊严的生活不是想过就能过的，那时候坐火车你一点也尊严不起来，你甚至膀胱都憋炸了，却走不到厕所那儿去，以至每次坐火车我似乎都闻到一股淡淡的尿臊味，成为与火车缠绕在一起的记忆。

火车是种容易让人怀旧的运输工具。火车穿过田野，跨过河流，钻进山洞，人趴在车窗前，眼睛像贪食蛇一样啃着窗外的风景，惆怅也像蛇一样钻出来，觉得岁月不居，人生真的易老。三月青绿的秧苗，七月金黄的稻田，中午太阳下波光粼粼的河水，黄昏时村子升起的炊烟，还有地里的作物，豆角、番茄、红薯、黄麻、花生、各种蔬菜，正在犁地的农民和牛、田埂上悠闲跑过的白狗或黑狗，长满杂树的山包、树上的鸟巢、池塘、房屋……火车把人带到远方，火车同时会把人带进往事，每一次坐火车，都会让人触景生情想起以前坐火车的情景。

火车让人怀旧，它本身就是上了年纪的古董。18世纪末，火车就像巨大的怪物，蜿蜒穿过欧洲牛羊满圈的田野。过了差不多100年，李鸿章也主张修铁路,后来刘铭传又上奏，并送了慈禧、光绪仿真的西洋火车模型，这各怀心思的一老一少看着沿轨道来回奔跑的玩具火车，连称“好玩”，光绪还在故宫与中南海之间铺了一条1500米的铁路，因为“老佛爷”怕吵，用骡马拖曳，于是有了中国特色的“马拉火车”。

火车充满蛮力，速度惊人，坐火车意味着出远门。用诗人的话，火车连着远方；对农民来说，坐火车意味着“背井离乡”。我第一次在玉林看到火车，感觉它像一条大蜈蚣。这条绿色的“蜈蚣”像牛一样力大无穷。坐在靠窗座位的我，眼泪汪汪地看着鬓角斑白送我上学的父亲。火车突然一声怪叫，像牛一样哧嗤哧嗤地喘着粗气，前头喷出一团团白烟，我看到站着的父亲，连同他旁边的柱子向后徐徐退去。火车的声音很快由“轰隆隆、轰隆隆”，变成“特的特、特的特”，风凉嗖嗖地扑在脸上。火车穿过村庄、山坳、田野，一些小孩站在远处望着火车。他们一定也梦想像车里的人，坐上火车去很远的地方。我念高中时，镇上有个小孩，为了去看火车，偷偷钻进一辆大货车底，像一只壁虎趴在水箱旁的空隙，公路旁耘田的人看到货车驶过，大声惊呼“车底下有个人”，吓得脸色惨白的司机停住车。他被拉出来时，脸上被灰尘蒙得只剩下一双会眨动的眼睛。

火车总是让人焦虑，所以人们总说“赶火车”，而每次你都担心赶不上。火车票很难买，火车站售票窗口无时无刻不排着长龙，直到你把脚杆站成麻秆，才能拿到那张像校徽一样大小的红色车票。候车大厅里人更多，人头攒动，像蜂箱一样嗡嗡嘤嘤。那时候的火车站候车大厅也是中国最大的客栈，许多人都有过在候车大厅过夜的经历，人们躺在条椅上，或者把提包当枕头席地而眠。更多的人三五成群，像一堆堆红薯、芋头，互相靠着过夜。

坐火车会有各种各样的奇遇。在南宁到湛江的火车上，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男的，我现在还想起他脸上的深酒窝，我以前只知道《林海雪原》里的白茹长有酒窝。他是西安人，大学二年级，比我大一岁，一个人寒假到海南亲戚家过年。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到过南方，很惊讶南方的山都是绿色的，有那么多的水塘，他们那边全是黄土，根本看不到这么多水。我从此知道水多水少是南北方最大的差别。我们像两只拧开的水龙头，滔滔不绝，无话不谈。我们分享带着的零食，说看过的小说、电影，说各自学校的风景和故事，说各自家乡的风俗轶事，从天上说到地下，从中国说到爪哇国，我从来没有说过那么多话。谁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跟陌生人说话无所顾忌，痛快淋漓。在玉林快下车时，他还把家里的地址写给我，后来不知丢哪里了。这么多年了，兄弟，你过得可好？

我还遇到过一个恶人。有一年和同伴暑假回学校，在玉林上车后没有座位，看到一个胖子斜靠着窗，脚撂在座位上，一个人占着三个人的座。同伴刚想坐过去，他像一条护着骨头的狗一样。我们与他吵了几句，他目露凶光，像是要把人吃掉。他长得像一头熊，一个人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大，手臂文着一条龙。文身是那年头流氓的徽记，我们像几只绵羊面对一匹狼。他一路霸着座位，与坐在他对面的人夸口他杀过人，他要看谁不顺眼就把谁杀了，杀人比什么都好玩。他是故意说给我们听，恐吓我们。果然把我们吓得要死。那是一次充满憋屈的旅途。这么恶的人，大概早就死了吧。

我坐过的火车不多，京广铁路、黔桂铁路、南昆铁路、成昆铁路，几年前在东北曾经从沈阳坐车到图们。火车上是一个流动橱窗，可以饱阅人生，你能看到各色人等、各种人性：木讷的进城农民，口若悬河的江湖骗子，前呼后拥的官员，旁若无人的东北大妈，有人为了座位大打出手，有人萍水相逢，一见面就像磁铁正负极吸到一块。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火车上见得最多的是乡镇企业的推销员，他们穿着廉价的西装，拎着鼓囊囊的提包，头发像皮鞋一样锃亮，或者说皮鞋像头发一样锃亮；进入新世纪，则是成群结队的旅游团，戴着清一色的帽子，像一群羊被打着旗子的导游领着。现在火车的乘客越来越杂乱无章，身份和职业越来越模糊。

我觉得车窗外的风景远比车内好，平原辽阔，高山崇峻，晴川历历，河水潺潺，一言而蔽之：河山壮丽，中国真大。人在旅途，各种风景赏心悦目，却难免感到孤单倦怠。有一次从北京回来，火车进入湖南境内，已近黄昏，看到山坡上的松树和遍野的蕨草，跟老家山上一模一样，路边的房屋也跟老家的建筑差不多，厅堂搭着耳房，围墙里的院子有装着摇把的水井。我居高临下看到一户人家的墙壁上挂着竹笠、雨衣和簸箕、扁担等农具，院子里全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一条黄狗懒洋洋地趴在门口，眼睛一下子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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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林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玉林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