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和一段路的故事

我的家乡在容县浪水镇白饭村。前两年，从白饭口到十二岭脚，大约5个公里的山路被铺上水泥混凝土，硬化了。这5公里长的道路凝聚了白饭村人民的力量和心血。2014年，十二岭脚村民小组的群众再接再厉，又一次集资，同时申请并争取到了农村“一事一议”工程项目拨款，把十二岭脚三岔路口通往唐海养鱼塘旁边那段路用水泥混凝土也硬化了——这段路不长，大概就200米。附近的村民们从这段铺好的水泥路上走过，总是忘不了当地的一个农民——唐积岳，他的故事和这一段路密切相关。

唐积岳是十二岭脚的村民。在十几年前，他曾经拥有过老婆和儿子。后来，他儿子因病去世了。几年之后，他老婆也去世了。这样的变故，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很悲哀的事。唐积岳一直把这些悲哀深深地压在自己的心底，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过。没了儿子和老婆之后，唐积岳去了深圳。他文化不高，据说是当了保安。他到底当了多久的保安，村里头的人都不太在意。直到有一年的年关，他从深圳回来，遇见父老乡亲中的男人，便兴高采烈地掏出口袋里的“红梅”牌香烟——这种乡下人觉得有点贵的香烟——递上一根，接着刻意地为对方把烟点燃，这时候，村民们相信，他手上已经有几个没等着用的钱了。只是不久，唐积岳留在了家乡，又操起了原来的农活。此后，遇见父老乡亲中的男人，他不再递上一根烟。

唐积岳家的责任田就在我家的责任田对面，中间隔着一条路和一条小溪，所以，他种田的时候，我常常看见他。我的母亲也姓唐，母亲的娘家虽然离唐积岳所在的那个小村庄十二岭脚很远，但是山里的人喜欢认亲，因此，我在上学之前就管唐积岳叫表哥。

2014年春上，我在自家的田里耕耘，正在饥肠辘辘、浑身乏力的时候，耕田机却陷进了泥沼里。情急之下，我加大了发动机的油门，试图冲出泥沼。没料到，耕田机却像一头发怒的野兽一般吼叫着在泥沼里挣扎得越来越深！几分钟下来，我就双手发麻，双脚无力，大汗淋漓，身上溅满了泥土，累得精疲力竭，天旋地转！我不得已关停了发动机，把身体靠在耕田机的扶手上不停地喘着粗气……我的心怦怦直跳，以至于自己的耳膜里都传出了击鼓一般的咚咚声！下午我就得去30多公里外的学校工作，我必须把耕田机从泥沼中拉出来——我在心里盘算着。深呼吸几下之后，我缓过了气。把头从耕田机的扶手上抬起来，举起衣袖，擦掉了脸上的汗水和泥浆，我举目朝田的对面那边望去——唐积岳正在他的田边默默地锄草呢！

“阿表！”我朝着对面那边大喊。唐积岳马上抬起头朝我这边看过来。“你过来帮我一下，机器陷进泥土里动不了了。”我呼唤他。唐积岳放下手中的耪，朝我走来，说：“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阿表，我们生产队要集资铺十二岭脚到唐海鱼塘边那段水泥路，你恐怕要捐点钱，多少不论，反正那条路你也是经常走的，铺好之后运稻谷都好走些。”

“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我支持，老表。路铺好了方便大家。你看这机器，听说就是160来斤，我们干脆把它抬起来算了。”我用绳索把耕田机给系好，还把拳头一般大小的木棒穿过了绳索套，就等他来帮忙了。

“试一下看看。”可是，随着“啪”的一声，木棒从中间折断了，耕田机陷在泥土里，纹丝不动！

“不行，我一看这个样子本来就想说是不行的，耕田机陷得太深了。你先用耪挖掉它四周的泥土，然后再发动机器，我用绳子牵着它的‘鼻子\’帮你在前头拉，这样才能拉出去。”唐积岳建议说。

我只好照着唐积岳说的做。

果不其然，不出半个小时，我们就把耕田机从泥沼中连开带拉弄了出来！

当天下午，我离开家去学校，从十二岭脚路过的时候，遇见了80多岁的外叔公唐绍林，我给了他50块钱——这是我在学校一天的工资——告诉他这是老表唐积岳叫我捐给他队里铺路的钱。外叔公接过钱，轻轻地说了声：“我帮你拿给积岳，他是总管。”

此后的几次回家，我偶尔看见唐积岳开着摩托车往村外跑，很匆忙的样子。问附近的群众，大家都说他是到乡里（那时还没改镇）和县里去争取铺路的资金。

到了年末的时候，我再回家，看到那段200来米的路已经铺好了。

村民们走在坚硬结实的水泥路上，平静地过着日子，很快就忘掉了它平日坑坑洼洼、到处泥泞、满地积水的模样。大家心疼的是村里那些还没铺好的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铺完。也许要问唐积岳才知道啊，他认得乡里和县里管事的干部。

转眼到了2015年的暑假，我回到家乡，准备收割水稻并等待着又一次为修路集资和捐款的消息。问邻居，邻居说：前些日子，唐积岳去了一趟长河圩赶集。他到那个在圩镇上建了房子的乡亲六少那里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正要离开的一刹那，他摔倒在地。屋里的人在慌乱之中把他送去了医院，他却没有再醒过来。弟侄们把他送去玉林——那座他之前可能根本没到过的家乡的地级城市。回到家时，他变成了骨灰，躲在一个盒子里……

没有儿女为他披麻戴孝、没有儿女为他哭丧、没有儿女为他上坟烧纸——所有这些，也许就是当地最普通的百姓死的时候获得的最后的尊严——唐积岳却不能享有。村民们忘不了他，他为大家留下了一段虽然很短却很结实的路，那段路连着通往山外路，伸向无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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