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大均与王华姜的传奇诗缘与凄婉婚姻

李能俍

唐朝后期，雕阴（今绥德）官妓杜红儿曾以其美貌聪慧打动了江南诗人罗虬，罗因之写下《比红儿诗》百首以示慕恋。孰料约千年之后，又有一位陕北佳丽王华姜以其姿容才学赢得南粤高士屈大均的爱情，屈亦为其写下《哭华姜一百首》等诸多诗篇。两位北塞佳丽，均赢得南国才子的百诗赋咏，实为史所罕见。

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介子，号莱圃，广东番禺人，明末清初学者、诗人，岭南诗界“三大家”之一。一生跋涉山川，联络志士，冀求抗清复明，诗文高扬民族气节，充满关注社会、体恤民生的情愫。著作多遭清廷禁毁，后人辑其诗文五种，合称“屈沱五书”。康熙五年（1666）春，屈北游至陕西，一日，与华阴学者王弘撰、富平文士李因笃等同登华山，屈诗兴大发，成诗百篇，李因笃与时任代州（今山西代县）参将的赵彝鼎是朋友，便修书告知，并附屈作。赵读屈诗，甚为仰慕，因屈当时丧妻独处，便有心将外甥女王华姜许配于屈，于是派人转知远在宁夏固原的姐姐侯氏继室赵夫人。原来王华姜为榆林人，明永历二年（1648）冬她出生仅三天，时任大同总督的父亲王壮猷兵败榆林城，投城而亡，夫人任氏怀抱襁褓中的华姜逃至固原姑母侯氏家避祸。而此时其姑新殁，侯公乃纳赵彝鼎的姐姐为继室，二人待任氏母女甚善，华姜得以读书学艺，才学渐长。十七年后，任氏去世，侯公时刻牵挂着华姜的婚事，欲择才贤而嫁。接赵彝鼎书并屈大均诗，侯公与赵夫人均愿将华姜许配大均，而时年十九岁的华姜亦愿与大均相见。赵彝鼎立刻派人将三千里外的外甥女华姜接至代州，从而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代州婚后生活，是屈大均一生最快意的时光。华姜为人日（正月初七）所生，每逢此日，大均必定作诗一首以贺，曾云“自此至于百年，将必有人日寿内子诗百章传之天下”。然而好景不长，秦晋复国活动引起了清廷注意，聚于代州的志士仁人被迫相继离去。康熙七年（1668）冬，屈大均偕华姜及出生只四十七天的女儿阿雁冒着严寒，仓促踏上南归之路，返回番禺。华姜因水土不服，时常生病，于康熙九年（1670）正月亡于小产。第二年，女儿阿雁亦不幸夭亡，年仅四岁。屈大均与王华姜的婚后生活虽只四年，但屈为华姜所作诗文逾百篇，华姜亡后，其友人亦有大量诗文致悼。后来屈大均将悼王诗文集为《悼俪集》，焚于华姜墓前；又差人将华姜衣簪送往华山，备石函一具，掩埋于玉女峰下。玉女峰传为秦穆公女弄玉与箫史互为知音、结为夫妻之地。王华姜本名姜，屈为她取字华姜，自称“华夫”，乃因屈曾登华山玉女峰，故尔视王为华岳玉女。屈葬王衣簪于玉女峰，可见其对亡妻的刻骨思情。

屈大均之所以对华姜真心相爱，乃因华姜多才多艺，二人志趣相投。与屈同为“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广东诗人陈恭尹有悼华姜长诗《王华姜哀辞》，其中写及华姜才艺：“六岁教妾书，八岁教针缕。十四女工成，余巧及弦柱。生世本将家，上马殊跋扈。秋千及围棋，事事过俦伍。”从中可知，华姜于诗书、女工、琴瑟、骑射、秋千、围棋等样样皆能。诗中还写及华姜归番禺后恪守妇道：“鸡鸣天欲晴，妾起拭衣巾。上堂问安否，下堂膳馐珍。承志于未形，纤细敢不动。小姑与叔姒，爱我逾所亲。”从中又可知华姜之贤惠。华姜亦善诗文，著有《秋寒吟》。笔者所见其作有词二首，兹录《甘州·闻歌》一首略作浅析：

边人歌、听去更伤悲，他人闻也哀。是凄凉时候，风沙异境，万里传来。何必琵琶催拍，调出蔡姬才。但习边廷甚苦，总惯低回。

最怕寒宵孤舘，正旅愁不奈，排遣难开。恰梅花开蕊，疑上望乡台。却无心、听他曲罢，且倚床、对烛意全灰。关山雪、此时到也，一样成堆。

此词借写边人之歌而抒边塞羁旅之愁。上阕写异乡他人在风沙遍地的异域听到边人唱歌，心生哀愁。他因之想到引发边愁的岂止是蔡文姬的琵琶曲调，边人之歌亦能引人愁思万端，只是羁旅已久，早已习惯，因而不愿言愁罢了。（蔡姬指蔡文姬，汉末战乱中被掳归匈奴左贤王，善音乐，有诗《胡笳十八拍》抒写离愁。）下阕进一步写羁客难以排遣离愁的无奈。梅花本产于南方，故尔羁客见梅开而思南国故乡，仿佛身在望乡台。寒夜里，他无心听完边人之歌，歪躺在床头，对着烛光，乡愁如同烛灰幽幽而落，又如同边关飞雪，堆积如山。全诗凄婉哀怨而沉隐含蓄，足见华姜才气。此词当作于代州，抒写的愁情显然与屈大均的羁旅之愁有关，由此也可见出华姜对夫君相知之深。

屈大均为华姜所作诗篇，除七绝《哭华姜》一百首外，尚有七绝《从塞上偕内子南还赋赠》三十七首、五古长诗《哀内子王华姜》十三首、七古《辛亥中秋夕作》、五古《清明展墓作》、五律《春怀》等，另有词作逾二十首，还作有哭阿雁诗词二十余篇。

先看五律《新婚即事》：

岂意漂萍客，天涯得好逑。

佳期中女夕，独立凤凰楼。

玉帛迎秦塞，笙歌入代州。

威仪应敬尔，拜手荷天休。

诗篇描写迎娶华姜的盛况，诗人用庄重的礼仪向新人表达敬意，并感恩上天所赐的完美姻缘。（“中女”意为得到合意女子，古音中、得同音义通。“荷”意为感谢。“休”意为和美。）

七绝《从塞上偕内子南还赠赋》三十七首，描写诗人一家由代州归乡途中的种种经历，无不含有对华姜的一往深情。兹选其中五首：

其八

怜卿万里别西秦，与我鸳鸯共一身。

不道秦嘉异乡里，秦嘉元是陇西人。

其十二

黄羊野马满山陀，朝渡阳河暮柳河。

一路胡姬夹毂问，持来羊酪一何多。

其二十二

渡河未已渡江淮，买舟用尽头上钗。

日日牵舟上冰去，苦寒娇女在中怀。

其三十

江南归去罢游猎，骏马名膺赠与人。

之子鸡鸣不用赋，锦衾高卧落花春。

其三十三

谢家生日逢人日，宜寿巧将华胜裁。

归去炎州有翡翠，为卿多作宝钗来。

其八写夫妻相爱终身的决心。秦嘉为东汉诗人，陇西人，为官时客死他乡，其妻终生未嫁。作者以秦嘉自比，并对华姜说，你不要说你我不是同乡而难以终生相伴，我就是你的同乡人，到死也不会与你分开。其十二写途经边地所遇。夫妻二人一路行来，常有异族女子围着他俩的乘车相问候，并送给他们许多奶酪。其中固然因为行程困顿惹人同情，但也与华姜举止得体招人喜欢有关。其二十二写途中渡越江河之艰难。时值寒冬，二人买舟而渡，牵舟于冰岸，华姜不惜变卖首饰，怀中还抱着襁褓中的娇女。从中可见华姜之贤惠。其三十写南归后的愿盼。《诗经》中有《女曰鸡鸣》篇，写妻子在天亮时劝丈夫去射猎野鸭与大雁，说愿为丈夫做菜助酒，丈夫因之赞扬妻子能体贴自己，其中有“子之”一语，“子”意为“你”。屈大均意谓自己南归后将不再出游，也不再吟咏企求爱情的诗歌，唯愿与妻拥衾相守，享受春光。其三十三写归乡后将为华姜庆贺生日的心愿。作者将华姜喻为东晋才女谢道韫，谓其人日生辰时要为她置办“华胜”即华丽的首饰，还要用南方的翡翠为她制作宝钗。其中亦含有对华姜卖钗买舟的怜惜与慰藉。

七绝《哭华姜》一百首，先写二人成婚的过程及南归的艰辛，其后八十余篇皆追忆华姜生前事迹，抒写亡妻之痛，篇篇含泪，字字带血。兹录其中六首：

其一

频年矢志卧林丘，正赖佳人慰四愁。

欲写三闾哀怨曲，今无丽玉引箜篌。

其十六

绣床针帖委花间，自到炎方病不闲。

荔子何曾亲玉齿，槟门未解发红颜。

其二十七

燠寒谁问老亲衣？作脍今朝亦已希。

忆得姜家新妇在，泉中跃出鲤鱼肥。

其五十九

早识佳人命不长，殷勤花底作鸳鸯。

三年不肯如泥醉，恐致卿卿恼太常。

其八十八

不断莲枝不见丝，丝长无补断莲枝。

他生愿作田田叶，捧尔芙蕖出水湄。

其一OO

松柏何须附女萝，思将白日醉中过。

天教武子为情死，人是文通赋恨多。

其一写丧妻的失落。作者多年失志，隐居山林，靠佳人相伴以慰愁思，未料佳人骤逝，倍感失落。自己想效屈原吟咏，以寄哀怨，可惜再也没有人抚弦相和了。（屈原曾为三闾大夫。箜篌为弹弦乐器。）其十六写华姜南归后生病的情形。她无力缝纫刺绣，不能吃荔子、槟榔，不知道嚼槟榔可以美容。（槟门即槟榔，其汁红色，有提神养颜功效。）其二十七追忆华姜孝顺年老双亲。她去世后，每遇暑寒天气，再也无人询问老人穿衣是否适当，老人难再吃到可口的饭食。可她在的时候，鲜活肥美的鲤鱼是常有的。其五十九追忆娶华姜而戒酒。作者说，如果早就知道你命不长，我就会先你而死，在泥土中与你如鸳鸯相守。可惜新婚后我竟戒酒三年以期长寿，那是怕我先死后，你会恼恨执掌丧葬的太常啊！（“花底”指泥土，杜甫《花底》诗有“深知好颜色，莫作委泥沙”之句。“太常”为官名，掌祭祀丧葬等事。）其八十八写思妻之情难断。莲枝虽断而丝长，“丝”即“思”也。作者来生愿化为茂密的莲叶，捧荷花出于水岸。（“田田”喻莲叶茂盛。“芙蕖”即荷花。“水湄”指水边。）以荷花喻华姜，可见爱之深深。第一百首写愿为亡妻殉情。“女萝”又名兔丝子，多附在松树上。松柏不须女萝攀附，暗喻华姜亡故后自己不须再娶，只愿在沉醉中打发时光。“武子”当指孙武，曾偕妻隐居罗浮山，传殉情而死。文通为南朝文士江淹之字，作有《恨赋》《别赋》。作者深感苍天无情，夺去华姜，自己宁肯殉情而死，也不愿苟活在痛苦之中。

再看五律《人日榆林王夫人生辰追悼之》二首：

因卿废人日，已历廿余春。

画恐容颜改，香教梦寐真。

毛姜应是汝，玉女本非人。

华下欢如昨，回思泪满巾。

昔时人日好，有美一人存。

此日陈花胜，丹青惨不言。

烟消埋玉地，月冷浣香村。

试拂生时镜，依稀见泪痕。

此二诗作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即屈大均病逝之年。华姜逝后，屈曾言每逢亡妻生辰必作诗以悼，他的确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在生命结束之年仍坚持人日必作悼诗。第一首写华姜去世廿余年后，作者在其画像前焚香祭悼，忆及当年因登临华山而结识华姜的欢心之事，不禁潸然泪下。“毛姜”指华山毛女洞中传说的仙女毛玉姜，“玉女”指华山玉女峰。诗中以二仙女喻华姜，可见华姜在作者心目中何其神圣。第二首先忆华姜在世时人日之美好，以与其亡后之悲凄形成对比，更显哀伤。接写在华姜遗像前陈献首饰（“花胜”即“华胜”），到坟前祭悼，去其生前洗衣之地追思，并擦拭其遗留之镜，镜中依稀可见华姜似乎也在流泪，思念在世的亲人。二诗写来沉痛凄惨而又曲折多致，可见诗人为亡妻赋悼之动情与精心。

最后看两首屈大均词作。先看《醉红妆》：

铜盘兽火炽香煤，绕银筝，与金杯。两曹分射一钩来。愁天曙，角声催。

风飘帘外雪花回，紫貂冷，苦相偎。暖玉枝枝搔背好，双锦带，为君开。

此词应作于代州，抒写与华姜新婚燕尔之情。上阕写夜间在铜盘上燃起兽炭取暖，香烟缭绕，女方弹起银筝，二人相互对饮，还作“射覆”游戏。（“兽火”为兽炭之火，兽炭是用干兽肉烧制而成，或云以木炭夹香料制成。“香煤”即香烟。“射覆”为古代游戏，以箭投壶，投中者胜，词中所写是用钩状物投射。）二人兴致勃勃，唯恐天亮后响起画角声，催人出门。（“角”指画角，为古代军中乐器，用以警报昏晓。代州为驻军之地，故有角声。）下阕写夜里下雪，二人披以貂裘互相依偎。男方想让女方搔背，于是解开衣带。（“暖玉枝枝”喻女方手指如玉。）全篇写得温情脉脉，足见二人之情深。

再看《高阳台》：

红草沟寒，黄华峪瞑，频惊雨雪当秋。并骑三云，双双正拥貂裘。婴雏抱向雕鞍上，指故乡万里炎州。念高堂、九子分飞，饥凤啾啾。

门间倚尽因新妇，喜秦珠秀丽，汉玉温柔。况有银筝，边声一一蠲愁。人间乐事天频妒，把恩情、忽与东流。恨当年、月未团圆，花未绸缪。

此为悼华姜而作。上阕先追忆代州的艰苦环境。这里虽则沟寒峪深，大雪惊心，但二人在“三云”大地双双拥裘骑游，度过难忘的快乐时光。（“三云”指云中郡，内有云州、左云等地。）继忆归乡启行。二人骑马，怀抱初生的女儿，向炎热的南方进发。因为故乡有年迈的双亲，诸多子女都远行在外，兄妹们思念双亲如饥凤之思巢，都想还归团聚。下阕先追忆抵家时亲人迎候的情景。亲人们倚门相迎，异常欢喜。因为新娘不仅仪容秀丽，而且性情温柔，何况多才多艺，曾在边关陪伴大均消愁分忧。继写丧妻之哀。苍天似乎忌妒人间乐事，硬是把二人之恩爱弃之东流。只恨当年的美满婚姻不得到头，犹如新月初生未能团圆、春花乍开未能繁盛。全篇采用对比手法，先以环境之艰苦映衬新婚之欢乐，继以迎候之喜悦突显丧妻之悲痛，从而在欢情中更见忧愁，在喜境中更显悲凉，读来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一段传奇诗缘，一场凄婉婚姻，使一位北塞佳丽永远活在一名南国才子的诗文中。他们的诗缘与恋情，也成为榆林历史中的动人故事、榆林文化中的诗意篇章。屈大均与王华姜，榆林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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