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大鱼盘,好在哪里？

▲朱一圭的大鱼盘作品◤上世纪七十年代,朱一圭在画大鱼盘□刘培国

7月16日,拜访陶瓷艺术大师朱一圭先生,谈论淄博大鱼盘,兹录于下。

“淄博大鱼盘是个好东西,到底好在哪里?啥是它的精髓?”朱一圭先生如此破题,“说淄博大鱼盘,得从齐白石说起。”

“木匠出身的齐白石是一位传统功力深厚又不乏创新精神的艺术家,大众文化情结和草根情怀,使他和国民党时期的一些大画家、大艺术家在画风上分道扬镳,各走各路,他这一变,也使他最终成为人民艺术家。来自于草根,又在精神上回归于草根。齐白石笔下的东西,像,也不像,在像和不像之间,通过不断地复化,形成一种写意的神似。从齐白石身上,我们就能知道淄博大鱼盘的真正价值。谈淄博大鱼盘,不能脱离烧制产品的时候的那个环境。淄博美术陶瓷厂是当时的李玉超省长一手支持建起来的。点名要恢复好三样东西,雨点釉,茶叶末和大鱼盘。李玉超战争年代是华东局秘书长,党内的秀才,与毛泽东的交集很多,相互熏陶,不是一般的文化造诣和眼光。”

大鱼盘,是行为艺术

“大鱼盘画工,不是坐在画室里画盘,然后晾干,再进窑烧制。不是这样的。画鱼盘是在窑梢(shao,馒头窑窑门跟前)下面,抓一把衬筐的软和东西,垫在一只垒子(瘦而高些的匣钵)上坐着画。底下药货(拿陶盘坯施釉),他施好了釉,趁着湿,递给你,你接过来,手抓两只毛笔,一只大羊豪,画线外头的重色,一只是大羊豪一批三绑成的笔,画线,同时画。嫌氧化钴贵,兑上将近一半白药,两支笔都蘸上,有氧化钴、有水、有白药,就像中国水墨画有了浓淡,也不考虑稠薄,也不考虑哪笔重哪笔轻,画到哪算哪,笔触上就有了变化。

“大鱼盘是界画,手掌根搁在盘沿上,好比有把圆形的尺子比着,转悠着画,几乎就是两只手朝相反方向那么一转,稍一拾掇,一条大鲤鱼就画完了,迭不当倒手,接着扔给装窑工,装窑工再递进窑里头的二路子(方言,窑货二传手的意思),最后递到三路子装窑师手里,两只盘一正一反扣在一块烧,不往板条(晾干窑货的木板)上晾。一只窑留着一百只盘的空,一霎霎工夫就画出来,几秒钟画一个。时间太宝贵,他不推敲,没有时间叫你掂对那个地方对与不对。每一笔,每根线条,都不是预先想好画出来的,很率性地,很即兴地,一挥而就,率就率在这里。写草书,是自己赶自己,画鱼盘是好几个人赶你一个人,一整只窑在等你一个人。你画得慢,其他四个人就歇着,不允许。许多地方的线条,是很妙的,鱼须,分水,尾巴。尾巴那个地方,两条线之间的空白处轻皴那么两下,那种尾巴末梢飞薄到快要透明的感觉,简直太妙了!天长日久了,画得就很快!接过一只盘,他就是眼睛看别处,也能一气画出来。因为太熟了。这个熟,就是复化,好比齐白石画虾,叫出神入化。每一笔,都和神经在一块!弄请这个事情,不是一般的重要。”

“也就是说,我们欣赏大鱼盘,实际上是在欣赏画制鱼盘的奇妙过程?”我问。

“对。为啥大鱼盘要湿着画?就是那个时代特定的材料决定的。坯上施釉的碱子(即白药,白色釉料。淄博以大青土烧制陶器,大青土呈灰色,就用碱子作为白色釉料使用,故碱子也叫化妆土),和大青土收缩率不一,如果施上釉晾干再烧,就会龟裂爆皮,只有在含水量相当的时候烧成,这样就逼着他非得在装窑的时候接着施釉接着画接着进窑,有点欧洲的表现主义,拿过来就画,没工夫思考哪一笔对头不对头,画完一只递过去,下头接着又递上来,就是一种表演,杂技,和行为艺术是一样的,清末民初的淄博大鱼盘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这个时期的大鱼盘不再是具象的、繁复的,而是简约的、写意的,就更加鲜活灵动,每一条鱼都一个样,每一条鱼又都不一样。出现一个相当漂亮相当率的,再找一个很难。这就是大鱼盘的魅力。”大鱼盘的精华在民国

“是不是可以说,真正淄博大鱼盘的精华,不在宋元明清,而在民国?”

“可以这么说。明白了这个问题,就知道欣赏大鱼盘,是欣赏它哪些特点,它到底好在啥地方,是欣赏它产生的过程。民间大鱼盘的线条,实际上已经是中国书法的草书的意境,每一笔画的起笔、带笔、回笔,都有书法的章法,都是活的,高度写意。这个大鱼盘就受到大画家的肯定,能入艺术家们法眼的地方。”

“从这个意义上讲,当年的那个材料,那个工艺,那个圆窑和社会背景消失了,那个鱼盘就不复再生了。我理解人们为什么称呼您为‘最后一位大鱼盘画师\’了。1981年的《中国画报》古尔都文版上就刊登过您当年画鱼盘的照片,您画大鱼盘画了五十年,这个艺术在您身上是个终结。淄博大鱼盘在民间被炒得越来越热,齐白石如果见过淄博大鱼盘我相信也一定喜欢。”李苦禅说,唯有大鱼盘不能丢

“景德镇的吴永生,当年从陶瓷学院毕业以后来美陶,你说送给我一只鱼盘吧?他拿着那只鱼盘,到浙江美院换了潘天寿一张字、一张画。就看那点率劲,那点率性,每一笔都有连续性,每一笔都是弧形,不断,动的,从开头到最后,就是接连不断地转。潘天寿这样的大家,都喜欢大鱼盘是看到了里头喜欢的东西。李苦禅也是。李苦禅咋还给我画张画?李作泉与李苦禅是同时代的人,他给李苦禅捎去一只鱼盘,李苦禅专门给我画了张四开三的鱼鹰,全部用淡墨,不用黑。并且传话回来说,博山窑丢了啥都可以,就是不能把大鱼盘丢了!里头的东西太多了,太好了!太可贵了!当年我在上海,见过朱屺瞻。朱屺瞻他们对写意中国画的研究,已经超过了北京的水平。朱屺瞻见过我们的大鱼盘。他曾经送给我一张画,看看那张画,就知道他一定喜欢大鱼盘。一只锯瓢的大葫芦,上头的叶子,使枯了使干了的笔一划拉,说画这个叶子整好,正是进冬的时候叶子干枯的程度,得用中国的一支笔画出不同的味道来。代表了朱屺瞻的最高水平。

“美陶之后,有的民间艺人还在做,但是怎么用笔,哪里需要粗一点,需要洇一点,还是欠些研究,光细线不好看。现在学院派也在画,咋画咋不成,画和画不一样。你把大鱼盘一解剖,大家就能领略中国写意画的特点了。这个东西你要写精彩了,大家一定会大吃一惊。”“在您的概念里,淄博最早的鱼盘出现在哪个时候?”

“从明代开始。在桌子上画。明家一进入清家,一切东西都变样了。明家的鱼盘还是写实,是从元青花比着画过起来的。到了清代,文人受即兴性很强的草根文化的影响向民间靠贴近、结合,鱼盘风格为之一变,这个改变是有其历史原因的。说起来,我们的孙阁老孙廷铨在清朝立足未稳的时候,他能教给引弓射箭的人知道那么多文化的东西,的确有着很大的功劳。

“这些东西王献堂、路大荒是行手,淄博的这点东西他们有研究。路大荒早年对我说,淄博大鱼盘上这几道笔画,你知道是咋来的不?你看南方地的人靠字,是靠贴。北方人是靠碑。碑和帖是啥关系?苏杭二州是书画根据地,有大量原作。北方人喜欢泼辣劲,靠碑上起作用不小。实际上鱼盘里头有书法的东西。没了这点书法的东西,谁看这条鱼啊!路大荒的话是说,起点很重要,玩东西玩不出味道来,是起点不行。”找回大鱼盘,很有价值

“淄博大鱼盘,让我想到了嘉峪关魏晋墓彩绘砖,偶然的因素、窘迫的时空造就了非凡的艺术。美术史上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在美学特征上与大鱼盘相似?”

“米芾有张《珊瑚帖》,所画珊瑚就有接近大鱼盘的写意之妙。宋代梁楷的《泼墨仙人图》是中国写意画的成熟之作。现在的问题,走这个路的人太少,点线面黑白灰画上三年,啥也有了,可中国画不是这么来的。大鱼盘是个好东西。将来,我们好好考虑考虑中国画的笔墨问题,把这个问题再找回来,一定是很有价值的。”

行笔至此,明清以降,陶者以千数,黑白粗窑货,贫且贱者用之,等等诸多意象涌在目前,景仰之心不能自持,草就联句一副工拙不计,以遣胸臆:

破灶秌湿苇东坡黄州困厄始得千年寒食帖

老窑烧粗陶颜神田畴瘠薄方有万世大鱼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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