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树记 □陈卫

前年春天,阳台的池子里,生出一棵幼苗。一根细细的茎,顶着几片单薄的叶子,从土里钻出来。开始,谁也没有在意。翻土,拔草,躲过许多灭顶之灾。直到长有筷子高,才终于被人认出来,是桃树。刚出生的小桃树纤细瘦弱,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好在,路过阳台的风很少,即便有,经家家户户、层层叠叠的铝合金窗框的阻挡过滤,劲风也早已变成了和风,何况还有一段钢筋混凝土墙壁庇护着它。

不知是哪里来的蚜虫,捷足先登,让细嫩的树枝变得粗黑,又侵占了大部分叶子。那些叶子痛苦地扭曲,看着让人揪心。想帮帮它,可是吹也吹不掉,掸也掸不得,简直无可奈何。这时候,蚂蚁又出现了,它们成群结队地跑来,顺着蚜虫的足迹,攀缘而上,将桃树的枝叶当成了抢夺杀伐的战场。我找来剪子,将受灾最重的叶子悉数剪掉,算是暂时遏制了虫灾的势头。

这棵桃树是怎么来的呢?桃树的培育,在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谜。故乡在淮河下游,乃江淮平原,属亚热带季风气候,非常适合植物生长,既产水稻小麦,也产玉米大豆,是重要的粮食产地,因为肩负着产粮的重任,别的植物便永远处于陪衬的境地,果树概莫能外。春天,在村庄的任意一个地方,插一根柳枝、杨树枝,几场春雨过后都可能发出新芽,但是桃树是例外,每一次满怀期待的插枝,都无一例外会得到一根枯枝,不管如何殷勤地浇水施肥。有一年春天,跟着一个农技专家“三下乡”,在燕山乡定庵村的桃园里,专门请教过一位姓孙的村委会主任。他说,那大概是你方法不对,桃树繁殖以嫁接为主,也可用播种、扦插和压条法繁殖,俺们这里常用播种的方式,是用桃核育种。春天,把桃核浸泡在水里,让渐渐温暖的春水“催醒”它,如果天气太凉,最好是换几遍温水。一颗桃核埋进土里,温度,水分,机缘巧合,才能发芽生根破土出苗。那颗不知道是谁随手丢弃的桃核,默默地在阳台的土里等待了许久,努力了许久,才破土发芽,长成一棵桃树。

果树在故乡算是稀罕物,春天,田野里麦苗青青,紫云英盛开。村庄里,还是老样子,土墙、茅草房,一片灰黄,枣树、椿树、楝树开枝散叶还要等些时日。这时候,村子里要是能有一棵桃树梨树,在房前屋后顶一树粉白的桃花梨花,简直算得上乡村一景。

桃李杏春风一家。春天开花的,多是性急的植物,先是花团锦簇,花期过后,叶子才姗姗来迟,开始按部就班地生长。如同村戏开场,先敲一通密集的锣鼓。小时候,看见果树枝叶纷披,层层叠叠,极其茂盛,总会对果实生出许多憧憬。后来才明白,果树的成长,讲究光照、通风、养分,因此,修剪、施肥、管理,一直要伴随左右。树冠大,枝叶多,并不代表会有多好的结果。一场风雨,便会零落一些没长大的果实,大浪淘沙,最后,在密不透风的树叶间寻找果实,成了既开心又痛苦的事,拨开一层枝叶还有一层枝叶,众里寻他千百度,犹如披沙拣金。

邻居的邻居家有一棵桃树,宝贝一样栽在院子里,可是不会修剪,长出的毛桃子倒也不少,但是个小、色青,甜不甜就不知道了。村里一帮坏小子,下决心要偷摘几个尝尝,有人趁着他家没人,从隔壁翻墙而入,据说是得手了。但是翻墙来去后,忘记整理一下墙头,露了马脚。他家两个愣头青,一心想要揪出偷桃贼,在村里好一通折腾。忽然听人说我有桃子,怀疑我参与了偷桃,于是兴师问罪般登门,借口要看一下我的桃子,其实是想人赃俱获。我战战兢兢从抽屉里掏出桃子,递到他们的面前,他们一见,便低下头沉默着离开了。他们心里清楚,他们家树上的毛桃子与我的桃子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我的桃子是一位亲戚来看望住在我家的外婆时,从集市上买来的礼品。

后来才知道,果树要长的好,必须从小做嫁接。刘庄的一位青年,入赘到了县城的城郊成为果农,对种果树颇有心得。一次,他意气风发地回来探亲,专门抽时间对村里人家的果树进行了修剪。在农村的旧观念看来,给人做上门女婿并不是多值得炫耀的事,可是他碰到了好人家,仅从他异于从前的穿着和满面的油光就能看出来。不用说,他个人这棵桃树也算是嫁接的相当成功的了。甚至让村里的老人产生了“生子当如孙仲谋”般的感慨。

我家也种过一棵桃树,在门前菜园子里,春天到了,在刚刚返青的菜园子里,开出一树桃花,粉红妖娆。后来,家人陆续离开老家,那棵手腕粗的桃树竟然不知所终。那么大一棵树起出来,地上应该有个大坑,但是原来长树的地方平复如初,足见移植的人也是下了一番工夫。有好事的人说,我看西庄某某家院子里有棵桃树,和你家那棵树很像。母亲说,算了吧,长在这里,我们也照顾不到它,还不如让它到它该去的地方,也许那里才是它更好的归宿。

燕山乡定庵村号称有数百亩桃园,不过,我在单位当通讯员的时候,已经有些式微了。有一年春天,我还鼓动老婆孩子,一起骑车去定庵看桃花。见到一些有些颓唐的桃园,桃树老朽,枝叶稀疏。问桃农为什么。他解释说,桃树更新换代快,桃树不比梨树,梨树是越老越好,桃树一老基本就废了。因为考虑到光照通风等因素,桃树几乎是每年春天刚抽枝,就要面临刀斧。桃木易生虫,流琥珀色的桃胶,桃胶微甜,是蚂蚁的最爱。桃农说:“伐掉的桃树,只能晒干了当柴火。最好的去处,是卖给做脆皮烤鸭的人,放在炉膛里点着了烤鸭子。但是如今提倡环保了,连做烧饼的都用了电烤箱,谁还会舍近求远费劲巴拉地烧树枝呢?”

近些年,在附近农村,种植桃树,确实提不起兴趣了。说是数百亩,貌似很壮观,其实现场看,在青青的麦地里,东一片,西一片,稀稀拉拉的,根本不成规模。因为村里人心思久已不在桃子上了。去定庵,早晚会看见一个现象,那就是早出晚归,骑着摩托车、电动车去城里打工的人。想想也不难理解,剪枝、施肥、管理,从春忙到夏,中间还要为旱、涝、病虫害揪心,最后收获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卖上价钱。城里打工就简单多了,一天一两百块钱,旱涝保收。习惯趋利避害的人会如何选择,不言自明。

春天,单位需要一张桃花盛开的照片发表在平面媒体上。这样的想法,常常让设计人员犯难,因为找不到让人满意的春染桃林的照片。前年,在桃花盛开的季节,还专门组织了一帮摄影家,专程去定庵采风,可是照片出来,还是难让人满意,有些照片要修修补补才能勉强见人。

这也怨不得摄影家,桃花的照片其实是很难拍的,究其原因,是桃树的生长培育方式与众不同。世间的果树,如果想得到果实,就必须在生长的过程中有所取舍。梨树越老越好,一棵老梨树往往被修得枝干虬曲,姿态优雅。桃树则不然,它更新换代快,喜欢把果挂在新枝上,因此,一些新长出的枝条往往来不及伸展,便要面临剪伐,常常戛然而止,让人始料不及。与果实相比,美观确实不是那么重要。

桃三李四,桃树进入花、果的年龄皆早,通常嫁接定植后一至两年即开花结果,三至五年进入花果盛期。阳台上的桃树,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依然不动声色。前天上午,在桃树下闲站,突然于褐红、青绿的枝叶间,发现了两朵粉红的桃花,一朵正值盛开,一朵略微有点衰败了,露出一小丛细细的花蕊。我用手机拍下来,发到家人群里,他们都感觉惊喜,有人甚至开始憧憬起收获桃子了。

这棵桃树的成长也算是顺利,头一年还高不盈尺,第二年便扶摇直上,穿过头顶的铝合金窗框,把许多枝枝杈杈伸展到笼子外面去了,蓬蓬勃勃地,似春天里疯长的少年。紫红色的树皮,油光水滑的,如同少年的肌肤。细细的叶子,像春天伸出的无数个触须,争着领受春风的爱抚、春雨的滋润,无数的叶子次第张开,让阳台一片葱茏。

去阳台的土里拔葱,不小心会被桃树的枝叶撩着,柔软的枝叶,碰触到头上脸上,有点酥痒。我找来剪刀,将伸得过长的枝条修了修,立刻招致家人异口同声的讨伐,仿佛我挖了社会主义墙脚。

姨娘家在县城南边山区的果园场,前些年,每次回老家,姨娘家是固定的中转站,从长途车上下来,离姨娘家还有一截长长的柏油路,路两边漫山遍野的果园。夏秋时节,树上是累累的桃子、梨子、苹果,走在路上,可以闻到扑鼻的果香。时近中午,坐了半天车,往往口渴难耐,可是不敢动一点歪脑筋,即使在果园旁走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

种果树,卖水果,是果农主要的生产方式。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年放暑假,我和妹妹在姨娘家小住。一天下午,姨娘挑一担桃子去县城卖,让我陪着。半天时间,从县城走了一个来回。路上口渴,吃桃子也不怎么顶事。后来,看见一户人家门口有自来水龙头,想讨口水喝,人家慷慨地应了,还买了我们的桃子。现在,想半天时间走趟县城是不可能了,县城已经不是当初的县城,城市化进程,让大片大片的土地改头换面,那些果树连同果树掩映的村庄、房舍早已荡然无存。果园场变成果园场小区,生活条件是改善了,生产方式也翻天覆地,果树从赖以生存的资源,成了小区、阳台的点缀。没有离家半步,却平添了回不去的乡愁。

那次度假结束,恰逢舅舅家的两位表哥从县城用架子车兑桃子回镇上贩卖,决定把我们带回来,我们就躺在一堆桃子上被拉到镇上。那次贩卖,生意不是很好。表哥们忙着在镇子里仅有的两条街巷里叫卖他的桃子,也顾不得照顾我和妹妹,草草交代几句,便指路给我,让我们自己回家了。母亲见我们大中午风尘仆仆地回来,有点出乎意料,再一问,是从十里之外的镇子上自己走回来的,又生出许多后怕,对两位表哥好一通埋怨。那时候没有手机,假如是现在,至少要打电话给那两个剥刀的侄子,臭骂他们一顿。

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在手机上写这些文字,头顶上就是桃树的枝条。这两天天气晴好,太阳升高了,阳光洒在一片片还未完全张开的娇嫩的桃叶上,明艳,清亮,光彩照人。在如洗的碧空下抬眼望那些叶子,像是与纯净的眼睛对视,澄澈,单纯,让人不能有一丝杂念。如果桃树眼神够好,这些文字应该历历在目,但是它依旧平静如初。一阵春风吹来,也只有高处的枝叶稍稍动了动,算是对春风的回应。

转念一想,这根本不是急的事,在这个离地三丈、高楼之间,地气不接、天光不全的地方,桃树的发育也许是因为环境的先天不足而生长缓慢也未可知。想到这里,我稍稍释然了。我在心里对桃树说,不急,你慢慢来,咱们且待来年。

作者单位:蚌山区工商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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