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追忆石库门后是外婆家 梅萍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在母亲吴侬软语的儿歌声里，我知道了有一个地方叫苏州，在那里有一个人叫外婆——她是妈妈的妈妈！

妈妈说外婆有着一双灵巧的双手，会用细细小小的绣花针和五彩的丝线绣出美丽的花朵和各种可爱的小动物。那时爸爸、妈妈脚上都穿着一双漂亮的软缎绣花拖鞋，外婆给妈妈的嫁妆之一，上面的花朵都是外婆亲手绣的，非常美丽。幼时的我常常美滋滋地穿上爸妈那漂亮的大拖鞋，趿拉着，歪歪扭扭地走来走去。

外婆还会做各种美食，包括各种苏式点心。妈妈经常在下班回家时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喊来我和哥哥，在我们面前拆开外婆亲手缝好的包裹，里面都是外婆寄来的好吃的东西，有时会是外婆买的各色糕团、粽子糖、酱油瓜子和当时非常紧俏的装在玻璃瓶里的“光明”牌奶粉，还会是外婆亲自煮好晒干的新鲜的笋豆，炒熟碾磨好的香香的炒米粉；快过年的时候，外婆又会寄来具有苏州特色的香甜软糯的糖年糕。

我读小学时的某一年，外公做了手术，妈妈带着我和哥哥一起回苏州探望。那是自打我有记忆起第一次回外婆家——苏州东支家巷5号。是一个春天里温暖的中午，我们走进了一个高高的石库门。一踏进大门就是一条幽静的长长的走廊，对童年的我来说，那条走廊是那样的神秘。长长的走廊两边每隔一段就有一扇紫红色的雕花木门，古朴厚重。妈妈说那些屋子以前都是家中的书房，是外公及其他长辈们读书会客的地方。现在我看到那些木门都紧紧地关闭着，好像屋里收藏着什么宝贝；走廊的地面也因年代久远、走路的人多了，磨得发亮，能映出人影；阳光从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透了进来，窗户一边有一扇门，远远地就能看见里面的天井。妈妈说天井里面就是外婆家了，我和哥哥高兴地迎着亮光奔了过去。

外婆个头中等，瘦瘦的身材，瘦削的圆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透着慈祥和关爱。看到我们到来，她高兴坏了，赶紧忙着做饭招待我们，不大的功夫，外婆就像变戏法似地端上来了饭菜。碧绿生青的蚕豆瓣卧在黄灿灿的鸡蛋里做的汤，香喷喷的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香肠，还有绿油油的小鸡毛菜,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外婆家靠近厨房的天井里有一口水井，是各家用来饮用和洗涮的。我们从未见过水井，每当外婆要去井边洗东西时就会兴奋地跟过去。外婆手里提着一个小铅桶，铅桶的把手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那根长绳子每隔一段都会打个结。外婆把小桶轻轻放入井中，再慢慢放下绳子，等桶快接近水面时，外婆拿绳子的手轻轻地一抖，那原本朝上的桶口就像听懂外婆命令似的神奇地转身向下扎入水中。外婆再慢慢地抓住那一个个绳结收拢井绳，一桶清澈的井水就提了上来。

后来读中学时，我利用假期又回过几次苏州，每次去外婆家都是最开心、最难忘的事。

一九八O年十一月，我从卫校毕业了，即将走上工作岗位。妈妈说工作以后就没有了寒暑假，也就没那么多时间可以回外婆家了，所以趁着去工作单位报到前的这段时间再回趟苏州看望外公外婆。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我和妈妈又一次踏进那个石库门，迈入走廊。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户洒进了长廊，借着阳光，我仿佛看见了天井里外婆家敞开着的大门。又要看见外婆了！我不由得加快脚步穿过走廊、飞进院子。

果然，迎面就看见外婆坐在桌前正和外公在说话。已经七十多岁的外婆虽然精神依然很好，但身体已是大不如前了，但她心里一直牵挂着她的儿孙们。为了给儿孙每个人留下纪念，外婆又拿起了那根小小的绣花针，买来一块块的枕片（布）和彩色的丝线，细细描绘出一幅幅美丽的图案，为我们每家每个人亲手绣制出一个枕套。外婆给我的那块绣好的枕片，是白色的布上绣着大红色的花朵，针脚细密工整，一直被我珍藏着。那一针针、一线线，是外婆的一片片深情爱意。

一年后的十二月九日下午，妈妈接到外公发来的电报：“母病重，速归！”几个字，字字千金重！妈妈第二天一早就和我踏上了归途，可那时从巢湖到苏州得先乘坐长途汽车到南京再转乘火车，等到我们归心似箭地赶到苏州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冬日的夜晚，北风飒飒，格外阴冷，马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我们再一次来到了那个石库门前。惨白的路灯光下，我隐隐约约地看见门口的石墙上贴着一张白纸，走进仔细一看，外公那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孙家丧事，谢绝吊唁！”我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呆立在门口。片刻后，只听耳边妈妈轻轻地说了句：“外婆走了。”我们默默地走进了大门，迎面的长廊漆黑一片，看不见尽头，我的心也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我和妈妈推开房门，只见小床上的被单下外婆静静地躺着，我们扑向外婆，呼唤着，呼唤着，却再也听不到外婆的回应……

江南冬天的早晨，天空笼罩着薄薄的轻雾。我们走进殡仪馆，随着工作人员来到一个纪念厅，只见空荡荡的大厅里有一张窄窄的小床，床的三面都摆放着鲜花，外婆瘦小的身躯就躺在那张小小的床上。在低缓的哀乐声中，舅舅领着我们举行完悼念仪式，最后走到外婆身边，让我们每个人最后再好好看一看外婆。外婆身穿的仍然是她平时穿的那件浅灰色棉袄和罩衣，衣服干净平整，身上盖一床薄被子，她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光洁的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面容如生前一样的慈祥、安宁。细心的小舅妈还为外婆涂抹了一些唇膏。我们觉得外婆只是累了、困了，在小憩一会儿，醒来后还会和我们一起说话、做事，为我们大家烹制美食，还会说：“困仔长远了，辰光弗早了要烧夜饭哉……”

我们走出殡仪馆时，太阳已经慢慢地升了起来，薄雾渐渐散去。回头张望时，有缕缕的青烟飘上了天空。

外婆，那是你吗？你是去天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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