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流年忆先生

转眼恩师恽振霖先生已经离世近半年了。先生以八十九高龄仙逝，应无多少遗憾。在先生谢世后这一段时间，我经常夜不能寐，先生魁伟的身姿、儒雅的音容常常清晰浮现在眼前。

先生早年负笈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即现今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后去当时正在建设中的鹰厦铁路创作实践，后长期在安徽师范大学从事美术教育工作。一生教书育人，桃李天下。

先生大学专业油画，工作后，从事大学美术教育的同时进行中国画创作。在绘画实践上，先生的中国画创作，与他同时代的许多专业美术家一样，走的是一条融贯中西，多元互补的道路。这也可以比较清晰地反映他们那个时代的特点。

先生世系常州武进恽氏，是史称“清初六家”——“四王吴恽”之一恽南田的第十一世裔孙，家学渊源。儿时即喜欢绘画，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从小就打下了扎实的中国画传统基础。这也为他后来中国画创作，虽一直主张中西融合，并着力践行实践，但他的中国画传统功力，在我看来，要胜于他同时代许多中国画大家。正如先生的老师陆俨少对他这样评价：“浸淫于传统良深，而发为创新，既不失古法，又不泥于古……二者兼备，相得益彰。”

作为一直跟随先生学画的“最后一个学生”，深知先生无论美术教学还是中国画创作，都倾注了他毕生的心血。先生去世前两个月，我去常州他家看望，躺在床上的先生，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人生易老，我恐怕不能再画画了，你还年轻，一定要好好画呀。言辞恳切中透露出无奈与伤感。而在先生离世后我再赶到他常州的家中，看到他好几幅尚未完成的画作，一时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年少时，由于喜欢画，而得以拜识先生，一晃就是三十年。每次我带着一叠画稿去先生家，先生与师母总是像久别重逢一样十分欢喜地迎进门，然后仔仔细细看我的画稿。看完后，先言简意赅说几句总体观感，接着从他的一叠画纸中找出小半张剩余的宣纸，从用笔用墨，色彩构图，一点一滴，手把手在宣纸上一边示范画，一边讲解。记得有一次，他一时没找到残损的宣纸，就拿出整张纸。画家敬惜纸张，由来已久了。我忙说：直接在画上改，我这些作业，实在不忍卒看。先生笑着说：知道你用了心，直接在你画上改，怕伤你的自尊心。画虽是纸上学问，但风格追求从一开始我以为就需要爱护。你这些画虽很不成熟，但也能看出你想要表现的东西。不动你的，是希望你留着。只要你坚持画，过一段时间再拿出来看，就可以看到你提高的程度，这样可以树立信心。师心细致诚恳，终身难忘。不止一次的，他谆谆告知我：中国画不同于西画的一个特点，就在于它更注重一种意象美的表达，一种中国式内心的体悟。

待我自觉长进，多少有些沾沾自喜，不免有时飘然，先生又严肃告诫我：你必须能静下心沉下去，中国画传统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取发乎上，才能得乎其中。先生肯定也看出我有些骄傲，又和颜悦色说：正因为喜欢你，觉得你能画好，所以才对你要求更严格。你不是也喜欢写么，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画又何尝不如此？2009年我打算办个展时，兴冲冲去先生家，满心希望能得到先生的褒扬与鼓励，没想到先生却当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你还年轻，画也不成熟，太早了吧。我说我都四十多了，那振振有词的样子，现在想来一定很滑稽吧。自大是艺术的敌人，好的艺术总是有殉道的意味。而先生正是这样的人。看先生的中国画，汲取与其先祖恽寿平“没骨画”特点，注重用笔用墨的自然天成，线条流畅。乍看柔软，实则骨法用笔，气韵生动，内美其中。这也是先生为人师表、为人处事一贯的风范。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傲骨。先生自退休后，可以说谢绝一切应酬，两耳不闻窗外事，把他一生的艺术学养、人生体悟完全融入到他的中国画创作中。他的中国画深得我们东方诗意美学滋养，取法恽寿平独特的“没骨”画精髓，并结合西画冷暖色彩丰富的变化，创作出了许多幅色彩丰沛，充满东方诗意与时代感的中国画作品。中国画一向有得墨法易，得水法难之说。而先生的创作，我以为可以称之为“没骨润彩”的画法：以淡墨在湿纸上勾线，积墨润色，厚实丰韵，温彩漫然。先生从盛年时即开始认真研习“没骨润彩”画法，心无旁骛，经年累月，至晚年可以说已达到炉火纯青之境。

先生给我指导时，每每说在他的学生中最喜欢我，这使我有辜负先生期望之感。在“物化”几乎覆盖一切的时代，一个平常人，即便有心疏离逃避，刻意坚守，也会有“乱花渐欲迷人眼”吧。但先生对绘画艺术殉道般的精神，我每一想起，总是深感惭愧。他经常这样教诲我，如果真正热爱艺术，就不要总是想着“利禄”，那不仅会妨碍进入真正的艺术殿堂，甚至会毁掉我们热爱艺术的心灵。有时，我冷静下来想，如果不是先生的教诲，不断提醒，很可能的，我早已变的不再是我了。先生教给我让我受用终生的，不仅仅只是习画本身，而是做人做事踏实认真的态度，是持之以恒，努力向上的精神。从求真、求善、求美出发，从爱出发，即便一个人智识能力不足，只要认真努力去做，也当无悔意。

绘事如此，人生境界又何尝不如此？先生安息!

陶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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