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大师中的大师 ◎超凡

年轻时的陈寅恪

“书香门第”四字用在陈寅恪弟兄身上，是最贴切不过的了。我们知道的许多文化大师，大多是草根自奋，然后二代又归于沉寂，身后萧条。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古人早已说尽了苍凉。

但陈家因为诗书传承的关系成为“异数”。早在北宋咸平四年（1001），江西淳安“义门陈”家一门，通过科举“及第”，在朝为官者达到430多人，在朝廷中担任要职的18人，地方担任刺史、县令等官职的超过了29人，在当时的版图下，陈家的繁盛，令朝廷忌惮，在大臣文言博、包拯等人的策划下，宋仁宗皇帝下诏：“义门陈教化天下。”把陈家分成291个小村庄，分迁到全国各地居住。

800年过去了，流寓江西义宁州竹塅村的一支陈氏，耕读自强，子弟陈宝箴乡试中举，拣选知县，后英法联军入侵、义和团起事，陈宝箴乃入曾国藩幕府，被曾国藩誉为“海内奇士”，写下“半杯卮酒待君温”的欢迎词。

后来，陈宝箴设下奇计，擒获了太平天国的幼主洪天贵福，因而名动朝野，出任地方主官而屡见治世才干，一路升官到浙江、湖北按察使、直隶布政使，最后跃升为湖南巡抚，成为封疆大吏。

陈宝箴的儿子陈三立光绪八年中举，四年后（1886年）进士及第，与才华出众和“天下兴亡为己任”的胸怀，被时人誉为“清末四公子”之一。陈三立生下了衡恪、隆恪、寅恪、方恪、登恪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陈寅恪在族中兄弟排行“老六”。

在这样一个传承近千年的读书人家，陈寅恪受到的教育可以想见，他五六岁即入家塾蒙馆就读“四书五经”，童年时已经把“四书五经”烂熟胸中。11岁迁往南京入思益学堂，国学之外，又学习数学、英文、音乐绘画。1902年13岁时，随长兄陈衡恪从上海赴日本自费留学。两年后，因生计问题返国，不久考取了“官费留日生”，与李四光、林伯渠等人再赴日本学习，三年后，因病归国调养。其间，日俄战争爆发，日本战胜沙俄，以列强身份傲视东方，对中国骄横鄙视，陈寅恪大感忧愤，病愈后放弃了赴日学习，插班在复旦公学攻读英、德、法语，终于在1909年秋，赴德国柏林大学攻读。

此后，陈寅恪先后攻读于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柏林大学，读过德文原版的《资本论》——可能是唯一一个读过原版资本论的中国人，1926年被聘为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

陈寅恪之所以被誉为“教授中的教授”“大师中的大师”，有几点是一般人在境界上无法达到的。一是他“留洋”二十年，攻读了那么多学校，拜在几位世界一流的大学者门下，却一个学位也不要，只为学习真学问，无视纸文凭。在别人三五年就“带顶博士帽，混个大‘海龟’，回国赚大钱”的背景下，陈寅恪独行特立，连个学士学位都不要，终于掌握了绝世的学问，能运用14种语言印证史学，被众多获得博士的“海龟”们敬重为师长，这是绝无仅有的。

人品高尚亦是陈寅恪立世之本。他一生追求“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无半根媚骨，只崇尚学问。他与鲁迅交往，从鲁迅的日记里可见好几处记载，但自鲁迅以“民族魂”覆棺“成圣”后，陈寅恪出于自尊，终生未在自己的文字中述及与鲁迅的交往。凡与陈寅恪交往的人，无不为其人格高尚而折服。

学问深邃不可测，是对陈寅恪的盖棺论定。他在清华讲课，清华教授朱自清、吴宓，北大教授刘文典都去旁听，因此，被誉为“教授的教授”，极为自负的北大教授、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目空天下士，但他见到陈寅恪总是避立路旁，恭敬有加，他说：“陈教授的授课价值600大洋，我的值60大洋，其他教授顶多值40大洋。”哈佛博士、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吴宓，终生服膺陈寅恪，视为师长。年轻时被誉为“黄河流域第一才子”的傅斯年，留学英、德获博士，敬称陈为“中国史学界300年来一人而已”。

陈寅恪做学问极其细密扎实，一字一词，必考据得穷根刨底，比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陈先生竟能考据出诗中“琵琶女”是几等妓女、何方妓女、何时嫁给茶叶商人，遇白居易时是在何年代，商人外出几年几月等等的细节，令人信服，这样的旁征博引，没有对古代文化全盘系统的融会贯通，是无法完成的。

据说陈寅恪的学问对国外影响更大，毛泽东主席访问苏联时，斯大林向毛主席打听陈寅恪的现状，说自己写《远东史》的时候大量引用了陈寅恪的文章资料。毛泽东遂打电报给国内，妥善安置陈寅恪——当时陈寅恪在中山大学教书，他多次拒绝去北京就职。

由于兵荒马乱、“反右”、“文革”等运动，陈寅恪的许多著作未能传世都流失了，我们能读到的仅《柳如是别传》等少数几本书。人心日益浮躁，学者日益矮化，不知再过多少年，才能再见陈寅恪先生这样渊深无涯的学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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