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中的那只灰鸽子

四月的雨，悬而未下。

雨，不是不下，而是雾一样地飘浮在空中。于是，风湿湿的，窗户湿湿的，地板湿湿的，心情的叶片上也就挂满水珠，好似记忆中的湖水顺着渚上青草一点一点洇满你的眼眶，一如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窗外的鸟鸣在湿润的空气里更加清脆，啁啾之中有些山谷溪水的韵味，淙淙细泉和雾润山径倒是诗意地延伸到思绪之中。时空的转换，让人不再拘于眼前的潮湿所带来的烦恼，尽可能让思想飞得很远，就同书房壁上画框里的《远行客》。

画面很简单，一僧一树三行字。僧面向左，长衫在略步经风中飘逸无尘般地轻洒在树影里；树是枯荣之间的松，寥落而坚挺，孤立而又不显单调，与僧人茕茕孑立形成自然对应。在这对应里，我似乎看到了月色的清纯与星光的闪亮，远行的人其实远离的不是尘俗，也不是生活本身，而是他更接近于内心的自在，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远行。而那清秀的三行小楷，却是像夤夜絮语般地述说着“行道清净”的哲思。这画，还让我想起一个在安庆生活多年的叫懒悟的画僧。

懒悟，法名溪如，号晓悟，1900年生于河南潢川。十多岁丧母，随后到潢川县远锋庵剃度出家，十年后，受具足戒成为比丘。一九二四年，他负笈千里，由河南到厦门，考入闽南佛学院。在校攻读两年，毕业后东渡日本。在日本居留五年，除了研究佛法外，对绘画发生了兴趣。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他离开杭州，准备前往庐山东林寺隐居，但在途经安庆迎江寺时，被住持挽留在寺中任职，后来出任安庆城北太平寺的住持。在安庆，他一住就是二十多年。由于全心作画，对生活细节不大在意，衣着随便，很少换洗，以致污垢满身，也很难得洗一次澡，他的“懒和尚”名声就这样在安庆被叫开了。疏于世事，或不愿流俗，他清远的传说在安庆还有很多。如他河南老乡刘镇华求画遭拒的故事就很让人钦佩。刘镇华辛亥年间曾领导河南民军起义，民国成立后曾任安徽省主席，相传刘镇华在别人说懒和尚画难求的事后，说我能很容易拿到的呀。于是，他以老乡的身份派人接懒悟到他官邸吃饭，一叙乡情。懒悟知道他想要画，而又不愿画给他，于是在宴席上左一杯、右一杯，不请自饮，当即酩酊大醉，不能执笔作画了。刘镇华无可奈何，只好派人用汽车送他回寺。与刘镇华相比，懒悟的另一个老乡陆逸，却是底层又底层的“穷哥们”，两者天壤之隔，但懒悟却尽心相待。陆逸两次来安庆，尤其是后一次，在袋里没钱的时候，懒悟不得已用两个月的时间赶画了百余幅山水小景，并全部卖了，用于“周济”这个“穷哥们”。懒悟还擅长医道，经常在安庆城区穿街走巷，为人治病。遇到贫困孤幼需要救济的，他总是掏出钱来扶穷济贫。一九五○年以后，他去了合肥的明教寺，文革中“圆寂”于合肥月潭庵，时年七十岁。

懒悟和尚的画作我看过不少，其中有一幅手卷给我的印象最深。手卷长约四米，山水清远寥廓，洲上行人与渚旁轻舟，让画面有遗世独立的意味，寻不到半点世俗的尘埃与苦情；但这却又是在薄雾中友人惜别的山水情谊，充满着人性的清美。

所有的风景都是相同的存在，不同的是阅读风景的目光与心情。

透过被雾水和悬雨模糊着的窗口，我看到那雪松之上的灰鸽子，依然静静地停在翠绿的枝叶之间，偶尔侧头看看窗内的我，然后继续着它自己的悠闲……这一刻，我忘记了空气的潮湿所带来的烦躁。其实，生活中有很多事我们压根儿就不需要在意，或说很多事都是可以放下的，而我们却没有放下着，一任身心在无休止的欲望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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