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连环画□李成

我读连环画最初是从《看图识字》开始的。这得益于父亲是名小学教师，他知道“启蒙”的重要，所以在我上学前就给我买了几册《看图识字》，这在我们村子里是绝无仅有的。接着是《安徽红小兵》画刊，也是父亲从学校借来给我看的。从这本画刊上读到了什么，我现在记得的，只有救人小英雄戴碧蓉的故事和几首儿歌了。这倒是一生阅读的开始。

接下来又读了些什么，记忆里确实一片模糊，大约是小伙伴中间传看的战争故事，大多是配合当时流行的战争电影的，如《地道战》《鸡毛信》《小兵张嘎》和“样板戏”连环画。虽然一样让人入迷，但看多了，到底觉得不新鲜了。这时突然得到《铁道游击队》的连环画，这让我们格外欣喜，那时我们还没有看过同名的电影，“飞将军”一般的游击队在铁道上打鬼子，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一件豪壮而浪漫的事情，极有吸引力。这部连环画不止一册，一场场战斗连续展开，紧张、激烈、生动，很让我们对主人公的命运担心。其中描写“芳林嫂”把受伤的游击队领导藏在地瓜蔓的堆里，而敌人也对这堆地瓜蔓起了疑心，朝里打枪或捅刺刀的细节，尤为扣人心弦。这些连环画把我们带到了血与火的战争年代，如果说人都有“世界观”的话，那么，这些连环画倒真的是奠定我们这一代人世界观的基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我们生长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呢。

上了小学，接触的小伙伴多了起来，读到的连环画也就跟着增加，我个人甚至已经积攒了十几本连环画，用来跟别人交换。我到父亲任教的小学校玩，他们那里竟然还有个小图书室，其实藏书也就是几十本连环画，这对于我就已是一笔丰厚的财富，特别诱人；但就连这些连环画我也不能全借来饱览一番，每次父亲最多只会拿给我两三本。《列宁在十月》《我的童年》《在人间》等就是在这时看的，还有一本《巴黎公社》，记得格外十分清楚。读了这些连环画，我知道了还有外国，还有别样的人们，至于到底是什么样，当然说不出。

小孩子大约都是喜欢战争故事的，因为战争直接关系到生死存亡，所以也就惊心动魄吧。在小学阶段，我不仅读到了“现代革命战争”连环画，也开始读古代的战争。小刀会、太平天国和李自成起义的连环画就是在那时看的。我从一位中学生手里借来《安庆保卫战》（写太平天国的）一书，因为说好只借阅一个下午，放学后来不及回家，就依在校园外的田埂边，在暮霭沉沉中匆匆阅毕，这样的情景一辈子都难以忘却。

那时候，几乎各个村子里都有插队落户的“下放学生”。我们村里的“下放学生”却是一大家子，祖孙三代六口，上海人。他们给我们带来了都市的气息，让我们从他们身上多少感受到（窥见到）一点都市生活的风味，比如他们的家具都那么漂亮，有的还从未见过。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他们竟有那么多的连环画，则更具有诱惑力。这家第三代有个男孩比我们略大两三岁，他偶或带一两本“图书”与我们分享，于是放学后，大家便把头攒在一起，围着他看连环画。有一本《张思德》还是全彩的。刚上学不久的我，还有看书念出声的习惯，我和他们一起看《张思德》时，仍不自觉地念出声来，这下惹得大家烦了，他们便把我推开，以后也常将我排斥在外。我感受到了冷落的滋味，但那连环画对于我的诱惑力又实在太大，我便在心里谋起了这些连环画，并想到了一个下策：去偷。我把这一打算对另一个伙伴说了，并劝说他跟我一道行动；他被我说动了，我们便一道去偷——趁这户人家没人时，潜入了里房，打开了他的小橱柜，啊，见到了整整两排的连环画，但我们到底没有胆量多偷，只拿了两本，就赶紧溜之大吉。这其中就有《巴黎公社》，因为已经看过，而另一本也没多大意思，我便后悔这次行动了，于是便有意把这件事泄露出去，没几天，那个上海男孩就来我家要书了，我便痛快地将书交了出去，也未受责备。现在想来，多少有些惭愧。

图书难觅，我只得自己攒钱来买，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积攒，攒够了，就跑到供销社或者小镇上去买回一本。我记得买过《连心锁》《一块银元》《晁错》等。前者讲一对朝鲜革命者参加中国的抗日战争故事，他们并肩战斗的不凡人生让人心生向往；《一块银元》讲旧社会的罪恶，地主竟然将水银灌入了丫环的身体，可谓触目惊心。还买过描述六十年代越南抗击侵略者的连环画，其中一个情节至今难忘：越南人为拔掉一个据点，装成卖艺人，肩负一只顽猴靠近岗哨，趁侵略者不注意而袭击之，具体书名则已失记。至于《晁错》，讲的是汉初“七国之乱”，晁错最先提出削藩，而又被朝廷当作牺牲品抛弃，这其中的原委，我当时只是朦胧地懂得一点。后来，当我得知对门的二姑父藏有几本好书，尤其是一本《杨子荣》系五十年代出版，其开本、内容都似乎与流行的连环画《智取威虎山》有一些不同，我爱不释手，便将《晁错》及别的两本书与他调换，竟获应允。这一比通常的64开本要大许多的《杨子荣》我珍藏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流散出去了，大约又与人换了别的书。随着长大，觉得远古传说也是那么迷人。有一次，我得到一本《大禹治水》，真是喜欢不已，中国历史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神奇人物，心中对他充满崇仰和惊异。什么他的父亲治水不力，被殛死于羽山，化为大鱼；什么“息壤”可以随水涨而长高，这都已足以令人称奇；何况大禹在疏浚河道过程中还可以化为大熊——他娶了涂山氏之女，而此女前往送饭，见丈夫是头大熊，吓得逃走；大禹就去追赶，眼看追上了，她却变成一块石头，大禹只好说，那你把儿子给我，所以“石破北方而生启”。这样的神话闻所未闻，把我带到文明初起的时代，几至流连忘返。

有一天早晨，早起的父亲从外面归来，身上似乎还带着田野间朝露与青草的气息，他忽然递给我一本连环画：《吕后篡权》，说是刚从供销社买来的；我接过来就翻阅，大汉朝初年的历史就在眼前展开，我对汉高帝刘邦的“雄才大略”，并不觉得有多么特别之处，倒是对吕后对待戚夫人及其儿子赵王如意那样残忍觉得令人发指，对被害母子充满无限同情。这似乎是父亲唯一一次给我买连环画，他有时甚至反对我沉迷于连环画，所以这一“破例”让我觉得有些奇怪，至今记忆犹新。

许多连环画在我眼前都是一闪即逝，有的连名字我也记得不全了，比如《骑白马的人》，《陈胜吴广》什么的；还有的甚至根本就记不得名字，如一本讲述中国人将茶树移植到非洲的；更不知道有的连环画还是出自大画家如王叔晖、刘继卣、林锴的手笔……这似乎更令人感念不已。记得鲁迅先生写过几篇“力挺”连环图画（包括连环画）的文章，肯定它具有“启蒙”的作用，确实，正是我童年读到的那些连环画，在我面前展示了一个精彩和奇妙的世界。我至今还常常回味当年那么投入那么痴迷地阅读连环画的情景，在田埂边，在山坡上，在树荫里，一本本连环画让时间流动起来，充满了波光浪影——人世的故事，让我的心灵生出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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