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 余同友
在我心中,有两个占庄,虽然它们都指向了一个明确的地点:皖西南潜山县余井镇的占庄。
一个占庄,是家谱上的占庄,几年前,一位主持修余氏家谱的老先生从潜山来到我们那个江南的村子里,他拿出一本影印资料对我说,“你看,这就是你们这一支当初在余井的老屋,占庄老屋,现在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了。”我端详着那纸上的占庄老屋,虽只看得见一个不高的门头,一排低矮的民居,却忽然有了很多的想象。一百多年前,为躲避长毛之乱,一个朝霞灿烂的清晨或是北风吹彻的黄昏,我的祖先带着妻儿老小,拜别占庄的亲人,用一担稻箩挑着全部家当,决绝地离开这里,往江南去寻一条生路。
于是,另一个占庄出现了,它顽固地出现在祖先的口头与记忆的源头,一代一代地在江南传了下来。这个家族记忆中的占庄,清晰而模糊,它应该有一棵粗大的老树,有一片连绵的山岗,有一畈春种秋收的水稻田,有六畜,有炊烟,也有传奇。小时候,关于占庄我听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叫余谊密的人的传奇故事。据说,他是民国年间的安徽省政府代省长,他是很能体恤民情的一位开明乡绅,结果却被杀害了,连他的死也充满了玄妙的宿命意味——他从省府回到占庄老屋时,一阵风吹过,他头上的礼帽掉了下来,一旁的孙子大叫,“爷爷,爷爷,你的头掉下来了。”余谊密听后,惨然一笑说,“我命休矣。”果然,当晚他即被人伏击捉拿,砍头示众。
其实,这两个占庄都有相同的属性,它们都是被描述的占庄,被记忆的占庄,真实的占庄会是什么样子?乙未年冬,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去见了占庄,一个落实在大地上的村庄。
我是在一场大雾中走进占庄的。乳白的雾裹紧了这个小村。这让我的进入有如一场梦境。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飘忽的,脚步也一下子犹疑起来。眼前是一幢老屋,黄土砖,鱼鳞黑小瓦,朴素的样式,约有五六间一字横开。同行的黄老师告诉我,占庄老屋以前有近一百间,余氏家族几百口人聚族而居于此。这倒有点像客家的围屋了,一百间房子,那就是一百户小家庭啊。日落时分,牛羊下来,一家家的油灯点亮,组成了一个个光的花瓣,那是怎么样的景象?走进老屋,屋内基本已无人居住,但一方天井,一个灶台,一条长木板凳,还是能让人依稀想见当年的生活场景。
走出屋里,我发现,眼前的一切和我想象中的竟然一模一样。在我的江南想象中,占庄该有一棵老树的,果然就有。几人合抱的大枫树,底部中空,树根凸起于地面,而阔大的枝叶则笼盖了老屋的上方。这一棵老树一下子让老屋有了归属感和历史感。也该有一口水塘的,果然也就有。水面上水汽浮荡,有两个妇人在洗衣,三只鸭在戏水,老树的身影倒映在水上。那么,还应该有什么呢?应该少了水田。我近乎固执地认为,黄梅戏《天仙配》说的就是这里的人事,戏里那棵大槐阴树其实就是我眼前的大枫树,而董永就是我的邻家大哥。七仙女明明唱了“你耕田来我织布”,那这里就该有一畈水田的。我询问大树底下的一位妇人,这里没有水田吗?她指指一边的山岗说,“有啊,那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只几百步,踏上一处小山岗,视野里便呈现一大片稻田。稻子早已收割,此刻,田里稻茬枯黄,而更多的田地长满了荒草,大概有几个季节都没有耕种了,它们也浸润在大雾中。
我在山岗上站立良久。我看着大树,池塘,老屋,田地,这是构成一个人的故乡的基本元素。我忽然发现,眼前的一切与我的那个在江南的村庄有着惊人的相似,大树,池塘,老屋,田地,是否,我那位带头迁徙的祖先,一到江南,便年年刻意复制着江北的这个村庄的一切?是的,有了这一切,也就有了活命的地方,有了生生不息的子民,家族也因之而有了灵魂。所以,历经百年,江北的血脉依然存活在江南的那一支后人的身心深处。
大雾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密集地包裹着这个小村。有点像《天仙配》的结尾,天地迷蒙之中,迫于天帝的威压,七仙女含泪与董永分别,村庄从此孤独而寂寞。这更像是一种隐喻。在占庄老屋原址居住的只有两三户人,更多的人家都迁到了离公路更近的地方,即便是迁出的人家,也多是院门紧锁,他们去往了更远的城市,像全中国大部分村庄一样,凋敝是他们的集体病症。曾经,他们围绕着一棵树、一口塘、一片田聚族而居,如今却纷纷逃离,人们不再对这些有依赖与敬畏了,他们开始相信别的东西了。一棵树、一口塘与一个村庄、一个家族之间有着怎么样的精神关联,人们似乎并不在意了,它们被集体忽略了。
离开占庄老屋,才走出几十米,看见一块墓地,上前辨认石碑上的文字,“谊敦一本”,这些家谱上排列着的辈分在石头上刻得很深,我再次回望占庄老屋,大雾依然遮掩着它,像遮掩着一场梦境。我承认,我并没有清晰地看见我的占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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