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炒饭 黄骏骑

小时候乃至后来很长一段时日，乡间农家生活普遍不宽裕，一日三餐饭桌上少油腥，乡亲们把这叫“吃红锅”。

那些年，母亲每年都要养两头猪。到了年关，一头卖给国家，抵交任务，谓之“出口猪”，一头留家里宰杀。说是杀年猪过年，其实不过是为孩子们营造一种过年的喜庆气氛而已。百把斤重的猪，杀几十斤肉，而这点肉年前早就会（推销、预订）出去了。剩下的只有猪头、猪脚、肚货，除过年食用，还要腌起来，招待一年到头家中的来客、上门做活的匠人。杀年猪时，母亲最看重的是“杀了多少油”。师傅刚把褪毛的猪开膛，站在旁边的母亲连忙将冒着热气的猪油过秤，看看板油、花油分别是多少。平日里，猪吃的是水葫芦、水浮莲等粗饲料，米糠很少吃，成天肚里没一点油水，怎能长出很多的油呢？每当与自己的期望值差得大时，母亲少不了自言自语“这发瘟的，真的不争气！”

送走了吃杀猪饭的亲友乡邻，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腌猪油：根据猪油的厚薄，将它切成块状，码一层拌一层盐，放进事先准备好的油罐里，然后盖紧密封起来。这时候我们姐弟几个都围在锅台边看热闹。记得那只油罐呈瓷鼓状，外面有层红色的釉，还画有花草虫鱼、仕女之类的图案，精美极了。

小小的油罐不是每天都开启的，只是在家里来了客人或过节，母亲才会把油罐从里屋端出来，用筷子搛几块猪油放到小油钵里。这小油钵常年固定放在锅台烟囱的一个龛里。炒菜时，先将锅烧得红红的，然后顺手夹一块猪油在锅边轻轻一擦，这时会发出“滋啦”一声响，母亲手脚麻利地把菜倒入锅中，一个劲地翻炒。有时候她还掺些香油，节省着用。加了荤油的菜会很香，尤其是那脂肪的香味如同快乐的精灵在昏暗的厨房里迅速飞扬。若是夏天门窗都是敞开的，离家老远就能闻得到。“家里来客人了，有好吃的喽！”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仿佛就是消息树，屡试不爽。更多的时候，母亲舍不得用猪油，夏天烧茄子、黄瓜，冬天煮萝卜、白菜，都是浇上米汤，盖上锅盖慢慢焖烧。

逢年过节，有条件的人家，也会偶尔走进食品站，买点膘厚的肥肉，回来练成荤油。那年，我在太湖师范学校读书。暑假前，母亲特地交待我一个任务，让我从太湖县城买点猪油回家。这需要赶到县食品公司门前排队。当时的食品公司在到宿松方向的城郊，距学校有好几里路。那天晚上我刚睡了一会就起身去那里排队。当地居民排队的习惯很特别，吃完晚饭便到食品公司售油窗口下的地上，将一块瓦片、一个石头，或一枚五分钱的角子，依次排好，做个记号，早上他们会约定俗成，自觉地按照这个顺序购物。起初，我并不知道这个规矩，在那里傻等，害得我半夜起床却空手而归。有了这次教训，第二天我也如法炮制，终于如愿以偿。

背着行李和猪油，我步行几十里回到家，饿得两眼冒金花。母亲接过我的行嚢，特意炒了一碗油炒饭犒劳我。蓝边大碗，米饭冒着热气，乳白色的猪油慢慢和米饭融为一体，顷刻间，普通的白米饭变得晶莹剔透，再滴上几滴鲜红色的辣椒酱搅拌，一碗油炒饭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看着我狼吞虎咽，一口气将油炒饭吃得干干净净，母亲的眼中透着慈祥的目光。

参加工作后，我去过很多地方，尝过许多佳肴，终究不过是一时之快，过嘴即忘，但这碗油炒饭，虽然平淡无奇，却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那一缕香味，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充实着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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