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的《柳子厚永柳山水文》 □刘汉忠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始，笔者一度对晚明清初的江浙文人颇有些“研究”的兴趣，抄录了不少卡片。然而终究没有取得什么成绩，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资料也大多遗失了。不过对其间名流事迹，还略略留下些印象。意外遇到《柳子厚永柳山水文》一册小书（见左图），评点者冒襄是熟悉的名字，书名却是“新鲜”的，这不免引起了笔者注意。

冒襄（1611－1693年）字辟疆，别号巢民，晚号朴巢，明崇祯时的副榜贡生。他是极负盛名的一位人物，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并称“明末四公子”。冒襄少年负盛气，才高倾人。入清之后，冒襄隐居不出，督抚、御史纷纷交相引荐，均以亲老辞。康熙年间朝官又以山林隐逸、博学鸿词力荐，也不往就。

《柳子厚永柳山水文》收录柳宗元贬官永州、柳州两地时所作的散文22篇。藏本极罕传，从来公私书目未见记载，这是潜藏数百年之秘物。刻本半页七行，行十八字，小字双行同，无界行。匡外刻篇名简称，便于检读。集前无序，后亦无跋，原刻如此，非后来佚脱者。私家小册，随兴辑刻之本往往如此。刻字宽博，为清初刻本风格，与区湖萧云从顺治刻《楚辞》相仿，而宽博过之。行间有评点小字，又与徐灿《拙政园诗余》（顺治十年刻本）、《吴越诗选》顺治刻本形神绝似。版式每篇末页留墨板一方，大小不一。版匡下线栏外每篇章都有“朴巢欣赏”一语，此似未见之式。这种随心所欲正是趣味使然，私刻小册可爱正在此，是官刻、坊刻都不可能有的特别之处。从版式、字体、藏印等方面考证，应该是冒襄晚年所刻。

书前钤印可见数百年传承之迹。篇目页下白文“王士禛印”、朱文“阮亭”二印，知最初为王渔洋所得，是冒襄私相赠给之物。王士祯（1634－1711年），原名王士禛，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清初诗国领袖。他与冒襄为同时人而略晚，交游极深，可见于彼此的诗文投赠。当然，这交情并不碍于一位是当代尚书，而另一位为胜朝逸老。近代为陶湘所得，上有“阳湖陶氏涉园所有书籍之记”。陶湘（1871—1940年）为民国著名藏书家、出版名家。刻书极精，特别喜用开花纸抚印，故有“陶开花”雅称，书林称誉其名。陶湘收藏散出之后，为现代著名政治人物，也是著名书法家、收藏家的康生所得，有朱印一方。

冒襄对谢灵运、柳宗元诗文有特别的偏爱，当然是与他投闲生涯有关。《王阮亭金陵游记题辞》称王渔洋游记“峭洁如柳柳州游记”，又说“余旧评柳子厚游山记”，时在辑刻谢灵运诗之前，《评点谢康乐游山诗序》有“继柳柳州游山记、杜少陵夔州诗后刻之”语可证。集中行间有圈有点，时加简评。天头处评语，则主于钩稽微旨大意。《愚溪诗序》说：“天下不乏佳山水，所乏者人不能与山水相映发耳。然非天放子厚，又安能绸缪乎山水若是。”篇末主旨归结全文要义，说：“得机于庄，得趣于骚，点染如画，变化如棋。”冒襄点评之语，时见才情外溢，又不时述及自身行藏，往往可见评者心事，不掩所思。可读之处，也往往在此。评《游黄溪记》语：“其运笔空秀，如枝可扶疏，横见侧出，各有情态。至琢字香丽，时觉有蜂蝶迷恋纸上。”用语真可称情怀满纸。《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说：“日中鱼水，月下竹柏，此种妙影，所谓缕尘绘冰，莫得其似者，非闲人不能领略耳。读之魂怡眼醉。”评者腹笥之丰，理会之深，也从评语中得知。《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全章评语：“不立间架，不起波浪，澹宕成文，闲心韵腕。绝雕绘处总归自然。昔董思白先生与余论画，自谓一生得意，只是气韵生动耳。此记当于气韵求之。”《柳州东亭记》评语：“居适其宜，又随时变化，以适其宜，可谓善居室矣。文更疏澹可喜。”

此书编刻的年代，虽然无序无跋无牌记，还是可从冒襄生平事迹找到证据的。柳宗元永州、柳州文章大多是心情冷落之调。冒襄早年六赴南京乡试、冶游秦淮时，自然不会有如此兴致。大约只有晚年居老寥落之时，才会有这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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