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书屋品珍联

戊戌年春节，回到家乡黄土岭村，又一次去了张恨水故居，拜谒黄土书屋，印象最深的是在故居里读的三副对联。

一副是悬挂在故居大门两边的楹联：“忠厚留有余地步，和平养无限天机。”这副对联曾经于《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录》中读过，且知道它非张恨水亲撰，亦非张恨水祖辈留传，而是出自离张恨水祖居地不远处另外一位张姓人士之手。他是桐城人张廷玉，康熙朝大学士张英之子，此联是张廷玉留给后人的遗训。张廷玉是一位饱学之士，康熙三十九年中进士，身处朝廷核心位置多年，深谙世间人事纷繁，社会风云莫测，在他行将走到生命尽头时，为子孙后代留下了如此做人之真经。

站在张恨水故居门前，仔细品味联文，觉得这副对联正是张恨水平生为人的真实写照。尤其是“忠厚”与“和平”，在张恨水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张恨水向来为人忠诚、厚道，素以和顺、平静修身。这副对联好似一件衣装，穿在张恨水身上，合身得体。后来人到黄土岭村参观张恨水故居，读此一联，也会深受启发。置身于纷争世事之中，唯有忠厚之人方能于人于己留下“有余地步”，他的面前才会海阔天空，进退自如。联文中的“天机”，即人的禀赋和灵性，令人想到《庄子·大宗师》：“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至于“天机”的形成，自然离不开平和坦然的心态。张恨水生于乱世，取得骄人成就，且得以善终，终究与他“忠厚”与“和平”是分不开的。

另一副是悬挂在张恨水故居“百忍堂”里中堂画卷两边的对联：“欲知世味须尝胆，不识人情且看花。”“百忍堂”是张氏家族祖厅，挂在厅堂上的对联，可以看作张家祖训。此联亦非张氏手笔，但为张氏所爱。它出自清朝楹联大师福建人梁章钜的《楹联丛话》，却非梁章钜本人撰写，是他的伯父梁奉直所撰。梁章钜于书中回忆说，有次他父亲与伯父一起给人家写楹贴，他伯父写了一联：“欲知世事须尝胆，不识人情只看花。”他父亲也写了一联：“非关因果方为善，不计科名始读书。”写好楹贴，父亲告诉梁章钜这两副对联意义深厚，前者乃涉世良方，后者为修身要旨。有清以来，梁奉直这副“涉世良方”联，被多少人视为人生格言。要想知道人世滋味，就得刻苦自励，以卧薪尝胆的精神去亲自体验。若不知人情冷暖，只要从花开花落的变化中去体味、感悟便有收获，赏花以自娱，常葆赤子之心。今天读来，仍不失教化感染之力。张恨水在写作之余素有两大爱好，读书和赏花。他每次出门，带回家的不是书便是花。读过张恨水的回忆录及后来人写的张恨水传记，再读张恨水故居中堂上这副对联，便觉顺理成章，联如其人。

第三副对联，在张恨水故居里未见悬挂，是在“百忍堂”墙上的一幅图片上读到：“有恒产需有恒心，无旷民斯无旷政。”读到这副对联，即刻想起前不久于《张恨水散文全集》中读过的一篇文章《家珍一联》。文中写道：“先君耕圃公，以将门之子为文吏，其作风遂不脱曾左系统。民国前十年，主办浮梁工艺厂，于大堂悬一联曰：‘有恒产贵有恒心，无旷民斯无旷政。\’”当时张恨水尚年幼，无法理解这副对联的意思，但他常听父亲告诫下属，或与亲戚朋友闲聊，总是提到此联，且加以伸引。听得多了，聪明的张恨水对这副对联也便非懂似懂了。上学读书后，张恨水发现这副对联有出处，源自《孟子·梁惠王上》。那些年，张恨水父亲宦游江西，每到一处，这副对联总是悬于客厅。辛亥革命前一年，邻居起火殃及张家，对联随客寓同付一炬，张恨水父亲痛惜不已。后偶有人谈起此联，他父亲总说：“岂但吾庐，即悬之今日宰相堂上，亦为对症之药。”张恨水解释：“时庆亲王奕劻当国，盖满朝均旷民也。”据张恨水回忆，这副对联系曾国藩幕僚中某名士所书，但记不清具体是谁。

访名人故居，品读对联，非常有趣。从故居对联上，往往能更多了解故居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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