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里的父亲

父亲出生在小满时节。

我常想，出生日是否真的能昭示一个人的命运与生存状态？其实父亲年轻的时候有许多走出去的机会，最早他在芜湖工作的堂伯那里做事，回来转粮油关系时看着奶奶一个人在家过着青灯孤影的生活，于心不忍，就写信告诉堂伯，他要留在家里陪伴母亲。后来又有两次招工机会，包括我舅舅被招进安庆4812军工厂的名额也是父亲让给他的。父亲说，他其实也很犹豫，但最终还是舍不得将守寡拉扯他成人的母亲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在想，也许那些工种都不是父亲所喜欢的，父亲的理想是写作，做一个有情怀的文化人。如果有与文学相关的领域招他去，他定会毫不犹豫。但是这机会也曾有过，不是他没把握，而是他的命运注定了这辈子要与乡土结缘。

父亲所在的那个村当年叫高峰大队，是被地区、县列为先进单位。书记李修国，是当时的桐城县县委委员，可见高峰大队当时的名气多大！据我所知，高峰当时有饲养厂、毛笔厂、制刷厂、电影院等。父亲是继李书记脱产调出后，担任该大队支部书记的，之前是副书记。当时人们对父亲都怀着一种崇敬之心，认为李叔叔的转干都是父亲的功劳。高峰大队之所以能成为先进单位，主要归功于父亲的文笔影响。之后很多年还有人在替父亲惋惜，觉得父亲之前的辛劳和努力，都是为别人做嫁衣裳。

然而父亲却从不这么想，他认为李为人胆大心细、办事认真。其实在李叔叔调走后的第二年，父亲也有过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新华社在桐城招收一名学员，这一意外“机遇”悄然降临到父亲的头上，不亚于饥荒之年天上突然掉下馅饼珍贵，然而由于当时高峰大队名气太大，区、社领导一致认为高峰离开了父亲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人选来领导今后的工作。因而他们不断地来人做父亲的思想工作，迫使父亲不得不放弃这一难得的人生机遇。

我那时候还小，对于父亲的文学爱好不甚了了，只知道家里经常有陌生的慕名者来访。记忆犹新的是有个姓刘的年轻人，经常打着赤脚，挽着裤腿，背个鱼箩，利用出门钓黄鳝的机会前来找父亲谈论文学，走时却将箩中的黄鳝全都倒进了我家的木桶里。在我初进中学读书的那会儿，也常常莫名其妙地被人盯问：“某某可是你父亲？”其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印象中，那时家里条件并不好，一点点菜，都被母亲聚着等客人来吃。按父亲的话说，出门在外的人总不能背个锅走路吧。这些所谓的客人，其实都是父亲社会上的一些朋友。我每每放学回家，远远地就瞥见自家门前的自行车排成一长溜。

我自知那些待客的菜没有我的份，于是我就在碗厨里找些咸菜来对付。但弟弟却不一样，他还没到上学的年龄，他在等着客人吃剩下的菜，因而不时在过道里跑来跑去，伸头缩颈的，无非就是看看桌上还剩有哪些菜。妹妹当时才走稳路，下面的两个弟弟还没出生，我在家里排行老大，又是个女孩子，所以我得学乖，不能像弟弟那样，明知父亲不喜欢小孩子在过道里跑来跑去碍事，但为了表示抗议，他偏要反着来，激起父亲的厌烦，顺手就是一巴掌。孩子的容忍也是有底线的，惹毛了他，他索性不管不顾地放声嚷道：“好吃鬼，一群好吃鬼把我家的菜都吃光了。滚家去！”仇恨的矛头一下子指向桌上的来客，把大家都惹笑了，父亲也跟着笑了。这件事后来一直成为我们家人的笑谈。

父亲其实是很善良的一个人，即便伸手打了弟弟，也只是做做样子，轻轻一碰，吓唬一下而已。或许是因为父亲不常在家，距离产生了美，不像母亲常常唠唠叨叨地管着我们，所以我对父亲的印象比对母亲要好很多。

父亲人缘好，朋友多。孩提的我竟天真地认为父亲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没有困难能畏惧到他。小弟出生在夏季，那一年天气热得出奇，小弟突然发高烧，公社和大队卫生所医生轮番跑，方法都用尽了，但还是不见好转。在这种情况下，父母抱着小弟上了县医院，经过两天的观察治疗，最后他们认为只有采用强效退烧药水进行控制。可是这种药水当时很紧缺，除非找关系从外面调。医院儿科像小弟这种病的有好多个，他们父母都在眼巴巴干着急。父亲救子心切，不顾一切地动用各种社会关系，终于解决了这一棘手难题。医院里从上至下，包括那几个患者家属对父亲都无不刮目相看，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有一次，我随父亲从县城里往家赶，父亲买了两根甘蔗，为了便于携带，父亲将它劈成几段用绳索捆起，由我抱在怀里。或许是绳索太细了不管用，甘蔗老是往下掉，父亲不得不下车来重新捆绑。那时候，县城里疯子多，有个疯子见我的甘蔗掉地上，跟着就上来抢，我吓得大哭。父亲下车，顿时就要举手打我，还大声吼我，疯子一下子怔住了，不敢上前。父亲把甘蔗捡起来重新放到我手上，急速地跨上车，两足猛蹬而去。过了好大一会儿，父亲才恢复常态，心平气和地跟我说：“刚才不是我发怒，说不定你就被疯子给打了。疯子打人可不知道轻重，被他们打死了都没处说理。”父亲说这话算是跟我道歉，或是阐明自己刚才的粗暴行为出于不得已。

转眼就到了父亲的八十寿诞。有人说，寿者乃人生胜者。每每回想起这些，我就觉得人生好慢长。然而，人生又是如此之短，短得我未及从儿时记忆中醒过神来，父亲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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