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为一只鸟巢惆怅 李国春

五岁的大孙子骑在我的肩上，想用一截枯枝吓走两只觅食的小鸟。小鸟依旧啄食不停。远处高高的树桠是小鸟的家，它们飞上飞下，嬉闹喳喳，唱着春天的童谣，快乐无比。日暮天低，春阳只剩下一抹残红，新枝摇曳，小鸟不见踪影。仰望天空，四顾微茫，爷孙俩开始了一番有意思的对话：

“爷爷，小鸟飞到树上不下来了。”

“那里是它的家呀，它回家了。”

“小鸟的家暖和吗？小鸟怕下雨吗？小鸟怕大风吗？”

“不怕，它们有厚厚的羽毛，能遮雨；有坚硬的爪子，不怕风吹。”

“那风大了，小鸟的家要是掉下来呢？小鸟不就没有家了吗？”

“爷爷，桐城也有鸟巢吗？”

我与大孙子看到的一幕，是在省城天鹅湖边一处叫“山水名城”的小区内，几只雏鸟与天空树木嬉戏的场景。当日鸟鸣春正，颉颃放飞，花木刚刚萌孽，还未长出新绿，小鸟便在园子里活泼泼地闹出了浓浓春意。树枝槭槭昂首向天，毫无遮挡，小鸟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飘忽不定，牵着我们爷孙俩的眼神忽近忽远。此刻我蓦然抬头见到一只鸟巢，构筑在苍穹之下，我指了指树上，引得大孙子无比的好奇。于是就有了刚才我们爷孙俩一番对话。

孩子的提问天真而浪漫，他是顺着大人们的思维，在童话世界里求真返朴，不经意间却开出一层近乎形而上的境界。

在大孙子向我提出“小鸟的家要是掉下来”这句话以后，我扒梳了许多古代有关巢倾卵毁的故事，准备讲给他听，也别管他懂与不懂，就好比以前大人们为孩童解经书，少不更事时懵懂无知，长大后自然有了联想。在想好了故事的同时，也一并想好了如何来应对下一个提问，孩子们的提问常常让大人们猝不及防。比如他或许继续问：鸟巢掉下了，鸟住那里？可以住到家里吗？又比如，鸟巢坏了，蛋也碎了，小鸟伤心吗？对诸如此类的问题也准备了回答，但搁在心底很长一段时间，却没有对孙子们讲。

奇巧的是，在大孙子问我老家有无鸟巢的话题后，我偶然发现，在我刚刚搬进来的小区内也有一株年轮很久的老树，树上也有一只鸟巢。这只鸟巢与省城的那只鸟巢是否筑于同一个季节，不得而知。

我在桐城居住的小区，百步之外称为“松涛里”，一处极具诗意的居民区。身居其里，早晚如能得闲散步，必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夜听松涛，一是晨瞰鸟巢。

听涛是件独乐的事，须心领神会。沿山麓夜走，每遇起风，走到山口边，便停下来，静听阵阵松涛涌出山隈。倘或凝神侧耳，如八音杂奏，莫可名状：或长啸，凄厉肃杀；或婉转，百音和鸣。忽如洪波涌起，浊浪排空；忽如微波叩石，箜篌轻弄。这一绝妙之处，为常人所不知，他们忙碌了一天，休闲散步，心里还计算着每日走到万步的里程，脚步太过于匆忙了，心里如何能体悟众妙之门所发出的万籁呢？

看鸟更要有一份闲适的心，与鸟为友，方知鸟之所乐。初阳未出，趁夜露未退去，偶尔徘徊于西山回曲的小径，在距离听涛处几十步的山口边，倚靠在那株颇有年代的老树下，与鸟雀对语，早春尤佳。刚搬来时，常在树荫下伸腰踢腿，那树上并不见有异物，去省城住了半年，回来后正是早春二月，忽然见到树杈上多了只鸟巢，当是去年秋冬的作品。于是一有晨练，必经树下，孩子般地学起鸟语，咿呀盘桓一番。

今年第一声春雷突降于西山之巅，几道闪电驰掣于广宇之下，风雨交加的春夜，松涛变得狂野，竟然联想起那棵老树上的鸟巢来。

当夜春雷响过，风起时不是低吟浅诵如歌，而似洪钟震于四野，早已不是我夜听松涛时那种和声之美了。但早起时已是惠风和畅，落叶铺满一地。急匆匆来到那棵树下，见鸟雀嘤嘤绕树不停，树上鸟巢已杳无踪迹了。原来春风吹落的，不止是早春的桃红柳绿、旧年的残叶和枯槭的枝桠，还有那只时刻处在摇摇欲坠境地的鸟巢，心里无端地生起怜惜，而恨起那山口吹来的阵阵松涛。

此刻我徒然想到大孙子那句令我诧异的话：风大了，小鸟的家不会掉下来吗？

风起之夜正在读孟襄阳诗集，那首家喻户晓的《春晓》绝句，宋人刻本中叫《春晚》。仔细想想，应该是“春晚”。孟夫子写此诗应该与我的感受相似，他是在盛唐的某个春夜，听到阵阵风雨声，如我家松涛里吹起的劲风一般，叹春风之迅疾，惜春花之凋谢。由此可知，春风不仅有和煦之柔美，有时也会逞出刚烈之威。平常愉悦的松涛与鸟巢，本来可以美美与共，然而，和煦的春风一旦化为飘风，一只鸟巢却不能幸免于难！难怪孟夫子嗟叹：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省城里那只鸟巢，有一天也终会被春夜无情地风雨吹落吗？有些道理留待以后，再慢慢讲给长大后的孙子们听。

李国春,现居桐城，安徽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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