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几个片断

□甘国直

时间仿佛过得很快，父亲离开我们将近二十年了。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特别是看到别人在父亲的陪伴下幸福的样子，或者别人的父亲教育自己的小孩时，我对父亲的思念就会莫名而强烈地窜出来。这种思念，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褪淡，父亲的影像也没有随着我们年纪的增长而模糊。有时候我感觉，父亲仿佛就在身边；有时候我又暗自神伤，要是父亲在身边就好了。

小时候，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父亲给我洗澡。其实，这样的次数并不多，一般只在夏季农忙时节，父亲回家干农活时，我才有这样的“待遇”。我自己洗澡时，一般桶里只装三分之一的水，毛巾还没有湿透，澡就已经洗完了。父亲给我洗澡则不同。父亲一手提着满满的一桶水，一手牵着光溜溜的我，走到老房子门前的那块大青石板上，父亲先用宽大的手掌兜点桶里的水，拍拍我的胸口，让我适应水温，然后弄湿毛巾，给我简单擦一遍身。这时，父亲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肥皂，从头到脚给我搓一遍。无论是我自己洗，还是母亲给我洗澡，都没有这道“工序”。父亲搓得很仔细，特别是脖子、腋窝、脚丫的部位，父亲一边搓，一边略带责备地说：黑乎乎的，既难看，又不利于卫生。搓完了，父亲用毛巾兜水，从头上冲到脚下，虽是农村，却让我有淋浴的“享受”。最后，父亲提起桶，从头上给我瀑布式的冲一下，那就是最爽的时刻了。父亲给我洗澡，从来不用洗发水，所以从第二天我的头发是否僵直硬挺，就知道昨晚是不是父亲给我洗澡，肥皂洗头发的特有效果一看就知道。

那次也是农忙时节，却是春耕，父亲罕见地留在家里“开春”种地。那年，我已经上学，雨水比往年多，村里的路早已泥泞不堪，有些路段的泥巴甚至没过脚眼。一天早上，我闹情绪不愿意去学校，因为我的雨鞋是旧的，哥哥和姐姐都穿过，而且鞋筒只有七八厘米，看起来“老土”，村里伙伴的雨鞋大部分是新的，鞋筒直到小腿那里，走路方便，看起来又威风。父亲说：“这雨鞋不漏水，能走路就行了，不要和别人比。”父亲好说歹说，我哭起来了还是不愿意去学校。父亲说起了他的童年，甚至说到伟人生活朴素的故事，直到铃声响了我才极不情愿去学校。放学时，我赌气不回家。在老师的劝说下，直到关校门了我才最后一个走。还没到半路，遇到久等不见儿归的父亲，他撑着一把伞冒雨来学校找我。父亲见我卷着裤脚，光着脚丫，手拎着那双雨鞋，说：“真傻，宁愿赤脚也不穿旧鞋。来吧，我背你回家。”父亲蹲下来，我趴在他宽大厚实的背上，心想：父亲真好！

为了全家人的生计，父亲给我洗澡和背我的次数总是很少，因为父亲很少回家。百色离家有四五百公里，父亲每次回到家里时，基本都是三更半夜，其中路途周折颠簸。我们姐弟三人被母亲深夜叫醒，本来很反感，但是一听见父亲回到家了，反而兴奋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奔向父亲。父亲每次回家，除了工具箱、行李袋，还有就是菠萝、沙梨，那时农村能吃到的水果只有龙眼、毛桃、土葡萄，菠萝和沙梨是稀有之物。往往这时，菠萝和沙梨成了我们和村里伙伴分享的快乐，更是我们“炫耀”的资本：你爸爸回家怎么没有这些水果？这时，我们觉得最自豪。

年底父亲回家，有时还拎着一大包鲜猪肉，我觉得很奇怪，问父亲。父亲说：年初，我抓一头猪仔来养，平时捡工友的剩菜剩饭，有空就拔工地附近的野薯苗来喂，到年底就有一头大肥猪了，宰了和工友们一起带回家。很多人因为父亲的傻气和勤劳而主动跟他凑一个工地。

年底，鲜猪肉不一定有，但一年的劳动成果肯定有。父亲很少将钱存在银行，也不带在身上，而是藏在工具箱里。有一次，也是三更半夜，父亲刚回到家，把我们姐弟三人从睡梦中叫醒，看他小心翼翼地从工具箱角落的底层拿出一沓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然后严肃认真地教育我们：“坏事不能做，坏人可要防备。”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父亲去世时，年纪只有四十出头，长年在外奔波劳累，和家人聚少离多。父亲的勤劳能干在村里出了名，没有一天能闲下来，村里人说他，“比咸菜还要咸”。父亲的俭朴“吝啬”也是出了名，把一分钱看得比芭蕉叶还要大。父亲老实仁厚，用他短暂的一生赢得了亲戚朋友的赞许，“人事千秋后，清名在乡间”。姑妈说，父亲的一生是辛苦、凄凉和不幸的；母亲说，父亲连咸的菜都没吃过一餐。

父亲去世时，因为在市人民医院，而且年纪未老，按照农村风俗，简单火化之后，骨灰一直寄存在市殡仪馆。前十年，我们无钱无力安葬父亲；后来，我们多次谋划，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直到2013年底，父亲才能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安葬父亲那天，我的心情异常复杂，将近二十年了，父亲虽死未葬，儿之不孝。彼时，我们是父亲怀里的宝贝；此时，父亲是我们手中的一抔骨灰。时空穿越，阴阳之隔，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深至骨髓，遍至发肤。以前，每年清明节去祭拜父亲，捧着骨灰，感觉父亲还在身边；现在，再撒上一把泥土，就和父亲永别了。借用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思念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父亲在里头”。虽然安葬先人是喜事，但一想到这，伤感就添了几许。我们的生活好起来了，父亲却不在了。此事古难全，人生的最大不幸和痛楚莫过于此，子欲养而亲不待。今夜月明人尽望，何处寄相思？惯看明月应垂泪，我只能把无限的思念和无尽的惆怅，飘洒在苍茫月色和浩瀚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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