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飞上天 □李晓东

老王黑得不像个读书人,但偏偏读书下苦功,考进了机关,还当了沟洼村的第一书记、扶贫队长。这第一书记和扶贫队长是一肩挑两头,两堆儿事。话说一个三十郎当岁的城里小伙子,跑农村干这个泥腿子书记,一干就是三年,干完三年还要再干三年,首先他媳妇不同意,他的一帮子城里兄弟担心他媳妇休了他,也不同意。但老王还是执意干了下去。

这已是他在村里的第五个年头了,沟洼村的人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家兄弟,时不时也跟着我们喊“老王”书记。“老王”这个名号还是拜我们几个“损友”所赐,主要意图是奚落他长得老相,当然也是顺带着夸他老成持重。老王履历惊人,跟我们这些出了校门就进机关的毛头小伙子两番模样,最起码真急眼了,也不先跟人家头顶头。

当然,一个城里小伙子要当几千余号农村人的家还是不容易。刚进村那天,他就被群众给“围”了,一百多号人聚在村委会门口嚷嚷,领头的叫四栓,他捶胸顿足、声若洪钟,一看就是主事的人。好家伙,这个阵仗不像是来欢迎他这个新书记的。人吵吵得不行,方言俚语杂糅,他一时听不明白。村里的老书记赶紧把老王支开,说这是陈年旧账,扯不清。老王没说啥,一旁杵着看老书记收拾局面。在老百姓心中,他们就认为蹲点的书记,就是上头来的“青天”书记,老百姓指望着你换换天呢。这一番说辞,已是小半晌,该回家做饭的妇道都三三两两去了,四栓看人不成势,也骂骂咧咧地走了。待人散尽,只听老书记嘟囔一句:“现在的人,不搁以前那么听招呼了。”老王不知如何接腔,挠挠头,是啊,几句话打发不了人,那该是人家不信你了。

当天晚上,老王就招呼我们一帮从机关下来挂职的第一书记到他村里开小会,他特地到镇上买了几盘卤菜和一包油炸花生米招待我们,发我们三个一人一瓶“闷倒驴”,他自己也攥着一瓶。几口下肚,他开腔了,这“沟洼村”,听着名字都穷,不像“华西村”,一听就是有钱村。我们几个寻思他准是遇到难事了,就说别急着动手,先吹口沙子,看看风向。他点头,蹙着眉,额上的皱纹能夹死苍蝇。他说,庄稼人认死理,你要是行得正,他们准服你。我们几个默许,不做声,光喝酒。

第二天一早,四栓便咣当咣当地敲老王的门,老王一边提裤子一边开门,那家伙一推门,就用荷叶一样的大手比划着,说村里的会计贪了五保户的危房改造钱。老王问他有多少?四栓甩出一只大手,砸向老王临时搭的饭桌,“得有大几万吧!”这一拳势大力沉,饭桌险些毙命,惊得老王一身冷汗。老王再问,是否有确证?四栓再次甩出一只大手,砸向饭桌,老王赶紧抽开饭桌,四栓没砸着,大手悬着,嘴就哑巴了,说不出话了,他顺势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拍得自己一个踉跄,吐出四个大字,“铁板钉钉!”老王这才给四栓倒碗凉白开,与他合计着怎么把这桩事给结了。

公生明、廉生威。这是老理儿。老王琢磨着,村里这样一锅粥,无非是人心散了,到底还是一个贪字搅浑了水。霉里子怕晒,这一次,他也“耍”了手段,让涉事会计把这几年危房改造的清单全部张榜公示,老百姓觉得有悖理的,直接反映给他,他转给乡里；乡里没动静,就转给县里；县里没动静,就转给市里,直到有人出面讲个公道。这锅盖一揭开,热气可就烫着手了。不出半个月,乡里的调查组就来了,弄虚作假的干部去职法办,匿的款追赃补齐。事后,乡里的书记也来了沟洼村,召开全体村民代表大会,这是给老王撑劲来了,轮到老王说话,他搜肠刮肚,寻了些朴实管用的道理,句句掏心窝子,鸡汤有了、人心暖了,步子就齐了,全场掌声雷鸣。这一档子事平了之后,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对这个黑不溜秋的后生也去了些生分,嘴巴上也时不时多问一句,“吃了吗?小王书记。”老王不管吃没吃,都咧着大嘴笑说,“吃了,吃了。”

只是这扶贫可没那么简单,上头说,扶贫是一项系统性工程。这既然是“系统”,肯定就不是一锤子楔定的事。沟洼村偏居一隅,路不通、地不壮、人不强,年轻人都出去不回来了,留守的贫弱劳动力守着那点土地,今年望明年、明年望后年。整个村子了无生气,百废待兴。老百姓的心齐了,村干部也得攥成一个拳头才行。村里的几个干部经此一事,对老王的盘算也是各有小九九,有的说这家伙不是个善茬,有的说这家伙是个明白人。村里的老书记任上几十年,见多识广,来这个“响当当”的贫困村挂职镀金的第一书记也能捋上几个巴掌。他总跟自己的媳妇说,“人跟人不能一样,干部跟干部不能一样。”

老王有个小本子,随身揣着,汗衫子口袋上总挂支笔,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干部,进村入户访贫问苦,他经常跟我们几个说,扶贫可就得靠腿勤啊。不仅往贫困户家里跑,老王还往县里的大机关跑,一年的光景,村里的几条断头路接上了国道,直奔大县城。出行方便了,其他的事情就好做了些,比如招商。老书记听说老王要招商,扑哧一乐,假牙险些甩了出来。这贫困村还能招来商?这人都穷得往外跑。老王挠头看天,“天不下雨,只因云不厚。”老王这一年多来可不光是修路架桥,他一直在摸村里的能人,直到摸到一个在上海做电商平台的小伙子叫黄兴亮就停住了,村里人都唤他“大亮子”。也不知老王和这大亮子是怎么搭上的,也不知这大亮子怎么就被说动了心。大亮子梗着脖子要回村干一番大事业的新闻惊了沟洼村的里里外外。一听要回村这混账话,别看这大亮子三十多岁了,硬是被他娘扯着衣领扇了个大耳刮子,你说你在城里干得好好的,好不容易不当农民了,这土疙瘩能折腾个啥出来?你能让这鸡毛飞上天?有人说,大亮子是在上海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还有的人说,大亮子是为了他的老相好小英子才回来的。自此,大亮子他娘逢人就说老王是九顶山的“猫猴子”,见到老王也似见到了阶级敌人,一通白眼,小英子的公公婆婆也莫名其妙躲着老王。

大亮子要干的一番大事业叫“农粮在线”。“啥线?”老书记听不明白。大亮子说就是把农货放到网上卖。“啥网?”老书记还是听得腾云驾雾。大亮子拿出笔记本电脑,给大家伙儿一点一点梳理明白。老书记听完,直搔头,“乖乖,这下我透亮了,不就是咱沟洼村在网上赶集摆摊,大上海的人也能买咱的货吗?”老王和大亮子一齐向老书记亮出大拇指,老书记手一扬,“还真以为咱糊涂啊!”村干部里有几个年轻人,虽觉得这东西新鲜,但也将信将疑。一,咱们卖啥?二,卖得动吗?老王接腔,“就卖咱们的土货,越土越好卖。”说干就干。这“搞融资、做模块、组数据”什么的,村里人整不明白,大亮子带着老王在弄。“养鸡攒蛋、嫁接育苗、搭棚种菜”这些农家活计,老书记带着贫困户干。半年的光景,大亮子的“农粮在线”算是有个模样了,总部就设在村委会二楼。

这四栓算是跟老王熟络了,隔三差五来和他议事,老王知道四栓不比划就说不上话,所以每次都惯例拉一把结实的长凳让他砸。这已是第二年的秋分,四栓跟老王说冬瓜的娘日子过得紧,看看能不能促一把。冬瓜十五岁了,到了横冲直撞的年龄,冬瓜的娘守寡,一个女子种六亩地,还日夜照应着冬瓜瘫床的奶奶。冬瓜这年初中毕业,不愿念书了,要下学打工。老王觉得,最当紧的就是孩子,反倒不是冬瓜的娘。穷完了一代,不能再穷第二代。老王这天得空找到冬瓜家,此时冬瓜正呼哧呼哧地对付碗里的面疙瘩,冬瓜的娘正嘎嘣嘎嘣地对付手里的青头萝卜。见了老王,冬瓜的娘赶紧把萝卜掖在身后头,低头迎说:“书记来了啊。”老王先嘱了来意,又接着说:“日子再苦,不能苦了娃,这要是不念书,光指着出笨力,啥时候是个头?我来给冬瓜找个技校上,不要钱。”冬瓜把嘴边的菜叶吸溜到嘴里,就了口葱,止住了,捧着碎花大瓷碗,斜着眼睛看老王。老王说,“我不蒙人。”

冬瓜的娘会纳小孩子的虎头鞋,这可是个巧活。大亮子说可以放在“农粮在线”卖,还不影响干农活,现在城里人都稀罕这个。冬瓜这年便上了市里的技工学校,学习电焊,管吃管住,满一年就能进厂,冬瓜的娘靠着纳虎头鞋的本事,真就在这网上挣到钱了,还是杭州的城里人买去的。十里八村听了之后,就开始传冬瓜的娘、传虎头鞋、传大亮子的“农粮在线”,街知巷闻之后,会织渔网的、会做弹弓的、会扎稻草人的能工巧匠都来了,大亮子的货这下充足了,大亮子的生意越做越大,大亮子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传邻村的马书记愿意让闺女跟大亮子处对象呢,这让大亮子的娘乐不可支。这“农粮在线”就像个火车头,它往哪带,整挂车的人就往哪使劲。组织上不会亏待实干的人,大亮子当了政协委员,老王得了省里的扶贫“标兵”。村里脱贫验收那天,沟洼村因为村容村貌大变,贫困户增收明显,省里一次性给通过了验收,沟洼村自此永远摘掉了“穷帽子”。当日,村委会门前放了一万响的鞭炮,晚上,老书记搁家喝醉了,次日躺了一天才缓过劲。

脱贫了之后怎么干?这是个跟脱贫摘帽旗鼓相当的大事。这天,村两委的干部在看着秸秆禁烧。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这边还响晴的天,那边忽就乌云攒动,滚雷阵阵,不一会儿,天就下黑了。沟洼、沟洼,河沟纵横、地势低洼,一场雨的积水都能没过裤裆,全村的人都得提着裤子抢粮食。当晚,村委会几人在晒谷的场上席地而坐,当是开会了。老王也学着村干部咣当一下坐在地上,屁股没肉,疼得龇牙咧嘴。这每一次下雨,都像是个体检,把村里的毛病全暴露了,不开沟通渠、疏浚清淤怕是不行了。要说搞建设,还是得有钱,村里那点集体经济收入根本不够用。老书记看着老王,说还是得跟上头要。老王点了点头,说不是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而要办多少事,就找多少钱。要钱就得跑项目,这个项目就是“美丽乡村”。但一年的项目盘子就那么大,僧多肉少,至于花落谁家,那还真得各显神通了。一开始,老王隔三差五到县里跑,县里的人也都是热情接待,只是这种热情接待,都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礼貌,其实比直接轰人走还难受。老王见此路不通,就开始换着法子找自己原单位的领导,曲线救国。领导跟领导,总有话说吧。领导答应出面,但是一个月、两个月总不见动静,老王急了,又去堵领导,领导被堵怕了,指着老王的脑袋说,“小王你可真行。”

事情办成了。但这三年也是窗间过马。组织上鼓励任期届满的第一书记可以连任,我们几个照例聚在老王的屋里一人攥着一瓶“闷倒驴”,就着花生米和生蒜头,商议去留。老王一晚上没怎么说话,只说了一句,“这才刚起步,三年不够用啊。”老王有心事也不挂相,我们只能心领神会、曲意成全。那晚,我们都喝大了,说了些呵壁问天、壮志未酬的疯话,最后各致美言,作鸟兽散。

老王再干三年的事,让他媳妇好一阵子不跟他说话。老王的留任,没有村民按红手印,没有敲锣打鼓,就老书记说了一句,沟洼村还需要你三年。老王就接着干了。入村前,老王害怕话赶话、话黏话,因为讲不利索,就像他小时候害怕胶水,如今他都能跟村西头最难缠的吴大寨斗嘴了。原来,老王最怕踩到软趴趴、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可现在,他踩习惯了,一天不踩反而浑身不爽利。

(此文取材于固镇县陡沟村第一书记童俊杰、固镇县胡洼村第一书记李晓东真实扶贫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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