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味盛文强滨州拍打裤子上的尘土时在弯下腰的瞬间

人生百味

盛文强（滨州）

拍打裤子上的尘土时，在弯下腰的瞬间，他会不会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这个下午？

中学的环形院墙扣在隆起的丘陵上，十几间黄墙的平房就是教室，这天下午已经放学了，校园里安静下来，孩子们的喧闹声跑远了，教室山墙上投下的长影高大肃穆，不住朝东延伸，最终被学校围墙截住了。教室的门忽然打开了，走出一个穿着红色校服的男生，他或许是当天的值日生，刚扫完地，也可能是被老师留下来罚抄课本了，他推门走出教室，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瘦长的身影被夕阳闪电般送到了山下，斜挎在肩上的书包掉在了地上，他并没有在意，书包落在水泥甬路上的声音短促，大摞的课本及时把那“砰”的一声给摁住了。他叉着腰，转动脖子几下，然后定定地望着远处的海——匍匐在学校院墙下的一片白亮的水，这时落日正把它最后的光辉投向海面，那些细小的金色碎片不住地跳跃着，粘连成大块的碎片，较大的几块撞在一起，又碎裂成无数小块，似乎不知疲倦，那是怎样的一种奇异材料啊，他眼前一片金色的幻影，只好使劲甩了甩头，把它们甩到一边去了，拎起地上的书包，他朝校门走去。

岛上只有这一条街，路边有三间平顶房的百货店，他经过门前，朝里面张望，看见老板娘趴在柜台上睡觉，皮筋扎在脑后的头发高高立起来，旁边的桌子上摆着电扇，鼓出的风柱把老板娘的发髻吹得来回晃悠，他在门外差点笑出声来。老板娘有所警觉，忽的抬起头来，他赶紧跑开。百货店旁边是公交车站，每隔半小时会有一辆绿皮的公交车开过来，车上坐着零星的几个乘客，车身颤颤巍巍，来自久远的年代，他赶紧躲开。站牌下有个穿黑西装的中年男人，胳膊下夹着棕色的公文包，看上去像个小职员，在公交车刚进站时，中年男人适时挥手拦住了车。孩子正从中年男人身后路过，只看到个粗壮的背影，黑西装的坚硬色块晃进了车里。售票员走过来，中年男人抬起左腿，把公文包放在大腿上翻找零钱。汽车开动，正在金鸡独立的中年男人被闪了一下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里倒下去，售票员不耐烦地晃着手里的票，两边坐着的几个乘客面无表情，甚至连头也没偏转一下。汽车窗户以下就看不到了，只看到斑驳的铁皮，中年男人倒在了巨大的未知空间里，公文包斜刺里飞出，他向后栽倒时是那样慢，像一次煞有介事的表演，悄无声息地倒下去，整个人忽然消失了。公共汽车跑远了，跑进了深不见底的内陆，孩子还在朝车里张望，他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在车窗上出现，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他的肚子发出空旷的回响。路边的一个村落里有他的家，几户人家正在房顶上摊晒绿线网，他们的身影一律变成了黑糊糊的剪影，各家各户的烟囱喷出飞旋的火星，晚饭要开始了。

他走进村子时，忽然听到了炸鱼的一连串声音，“吱啦”是油开了，“扑扑”是筷子拌面糊的声音，“啪啪”是裹了面糊的鱼贴在锅底的声音。他仿佛看到母亲把炸鱼端上了炕桌……他脚下生风，左转右转就不见了。他也许不会想到，在车站，他意外地看到了三十年后的自己。三十年后，当他夹着公文包挤公交车时，或许也同样是狼狈不堪，而当他到站下车，拍打裤子上的尘土时，在弯下腰的瞬间，他会不会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这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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