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天路（四） ◎金子龙

(上接10月30日13版)

启国心里一紧，他似乎明白了索朗要当冰川学家的原因。启国一时沉默，但索朗却收不住嘴了。他说阿爸也出去拜山了，波拉（爷爷）早年在乡公路站上班，退休后去守陵园了，家里有时就他一个。启国突然想起山路上那位匍匐的汉子和陵园里那位佝偻的老人，虽然他没有继续询问各自的身份，但他知道有一种信仰叫一生朝拜，有一种执着叫日夜坚守，因为在这样一个天和地最近、人和神最近、灵和肉最近的世界里，任何一点轻狂的求证都是对信仰的亵渎和践踏。他甚至觉得自己乘公交，转高铁，换航班……千里辗转，奔赴高原，也是在以心朝圣，朝圣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就像那位藏民涉水跋山，一步一叩，去朝觐梦中的珠峰……雪域净化人欲，高原光照平原，只有被高原的风日涂上一层淡淡的红霞，才能更深刻地体会什么叫天高地厚，山高水长！

赛马节的隆重堪比藏历新年。只要走得开，走得动，人们都会穿上最美丽的衣服，佩戴最漂亮的首饰赶场。有些甚至带上帐篷，提前几天，而且全家出动。雪山，草地，法轮；车流，马队，音乐……高原的面纱在蓝天白云下随经幡一起舞蹈，并推动着普拉寺里的一排排经筒旋转——嘤嘤嗡嗡……呢呢喃喃……“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生命的悲怆鼓荡出灵魂的呐喊，迸发的激情便将自然的绵延起伏澎湃为历史的波澜壮阔。

赛马之前，必跳锅庄。尽管舞曲还没有播放，巴格拉宗广场中央的那一堆篝火早已经按捺不住激情，在微风中踏着歌声开始扭动腰肢了。音乐中，十几个、几十个、上百个甚至千把号人手着拉手站成一圈，男的宽衣博带，女的长发披身——抖肩，扭腰，跨腿，踏步，甩发，抛袖……颤动中抖落一地风情，旋转间摇晃满天日光，最是女人们那两只水袖的怦然一抛，便将你的流连牢牢地与高原的草木系在一起。艺术源于生活，锅庄舞也是如此，其基本姿势总是能够找到生活的影子。撩手出于挥汗，跨腿源自上马，连续踏步演绎于收获青稞时的挥打连枷，而抛甩水袖则传递出男女情爱中的欲说还休……其步伐的进退和姿态的变化总是以昂首和躬身作为舞蹈基本动作的衔接。艺术的因子和生活的元素一经嫁接，便在高原催生一曲锅庄，一种信念，一份虔诚——俯仰天地——这便是一个民族从精神的游牧到灵魂的安居过程中所进行的生命透视并在透视中表达着生命对于自然的敬畏。音乐逐渐激昂起来，启国也不由自主地抖擞一下双肩。

“咴……”启国正看得出神，突然一阵嘶鸣传来，接着马蹄得得，笑声朗朗，一股旋风骤然而至。索朗纵身一跳，指着另外两个少年和马匹介绍说，这是桑杰，赤兔；那是平措，白龙；低头啃草的那匹是我的乌骓。启国一脸会意，萧萧班马，巍巍群山，高原的精灵被冠以中原的称号，这背后不正是少年对于英雄的尊崇。

一曲舞罢，便是赛马。“哗哗”作响的经幡早已将骑手们召唤到麾下，那些高原的精灵们昂首挺立，并于长嘶短啸中表现出急不可耐的冲动，铁蹄不断地踢踏着草地。索朗端坐马背，凝神，屏息，揽辔，倾听。突然“呯”的一声枪响，欢呼声中，旌旗影里，赤兔如一堆火在燃烧，白龙像一团雪在滚动，而索朗的乌骓又恰似一道紫电始终贯穿其间，引领是其唯一的方向。蓝天下，精灵们挥洒风云，吞吐豪气，一路电光火花，一路追风逐日……光与光交织，色与色碰撞，光与色的奔腾和跳跃便是高原风物的历史剪影。史诗《格萨尔王传》叙述，雪域王国的古代并非风清日朗，而是魑魅魍魉横行，百姓水深火热。传说为救民于倒悬，格萨尔领天命、奉神权，以半龙半人之身降生于世，及至成年又得一神马相助并在其引领下率民众铲除鬼怪，统一高原，建立了格萨尔王朝。剑锋不到之处，便以马策挥及。从帕米尔戈壁到青藏山水，雪域王国的崛起便是在骏马的龙腾虎跃中实现的。可以说马匹是格萨尔王朝开疆拓土的先锋，至今仍被藏民视为心中的生命，每有远行，便置鞍挂镫，揽辔而去；若遇囧途，宁可抛却名利，也不放弃马匹，所以爱马是藏族的天性，赛马更是性格的刚烈。

乌骓奔跑着。突然，索朗后仰在马背上，一只脚卡在马镫中，一只脚蹬向天空。稍做休息后，双手又紧紧抓住马鞍的把手，整个身体来个垂柳倒拔，笔直插向云天。此刻，马如风，人似剑，赛场一片欢腾，而整个高原也俨然变成了歌的天，舞的地，人的海洋，马的风暴。生命正以草木之道、丝竹之音、山水之乐刻画一部全景式的民族风情录！

启国没有食言，几天后，他送给索朗一套《余光中文集》。索朗高兴极了，也将自己在普拉寺里念过的一串菩提子回赠启国。启国欣然收下，并闭上眼睛试着拨动几枚，冥冥中油然一种莲开指上，佛动心中的感觉。

(五)

尽管进藏之前做了充分的身心准备，但连日的劳累加上突发而至的高原反应，启国还是倒下了。

2017年2月26日下午，天色阴沉，寒风呼啸，启国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板书标题，扫视课堂，然后开始了娓娓动听的讲解……能量既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它只会从一种物体传递给另一种物体，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但能量的总和不变……突然，他感到胸闷、头晕、目眩、腹痛，而且呕吐不止，尤其前额和双颊仿佛受到连续重击，疼痛难忍……高原反应综合征！学校医疗室施行了紧急救助并将其火速转送到山南市人民医院急诊中心。安徽省教育援藏队负责人丹阳全程护送，山南市委常委、副市长方旭第一时间赶赴医院督导抢救，安徽省教育厅从千里之外发来慰问电……启国住院期间，队友们自觉调整作息时间，分成五个小组，轮流陪护，往往熬了一宿，第二天还要赶回去上课，没被安排上陪护的队友也来到病房，悄悄地看望，又悄悄地返回。尤其是当启国病倒的消息传到母校利辛一中时，灵湖畔与竹林间一贯多嘴多舌的画眉都有些黯然伤神。“站直了，别趴下！”“利辛一中是你的坚强后盾！”“依依杨柳等你归来！”至于那些象征着祝福和祈祷的“双掌合十”“高握拳头”“蛋糕西瓜”等网络语言更是刷爆了师生的全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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