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讲过的故事

□赵以朴

太太，在明代是称呼巡抚以上官员妻子的，后成为官吏或有身份者妻子的通称。在镇江方言中，太太即祖母。我说的太太，就是我的祖母。因祖父的缘故，她曾被称为“赵太太”，后来，随叔叔住在镇江，子孙满堂的她被邻居称为“太太”。于是，在上海的我们也跟着叫她“太太”。

太太庚子（1900）年生于安徽亳州，一双缠过怕疼又放开的半大小脚，多少对走路有些影响。祖父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后任电信局处长，交际应酬不少，别看她识字不多且性格倔，可明事理，有主见，人情练达，对这些场面应付自如。

太太几乎每年都来我家小住。我12岁那年，太太在我家，正巧外婆从南通到昆山路过上海，也来我家歇息。三轮车载着外婆停在门口，二人不期而至，有些意外。太太说：“啊呀！是孙太太啊，你好啊！”外婆说：“亲家母，长远不见，你好！”二人多年未见，自然要客套一番，亳州话和南通话拉起了家常。“孙太太”（外公姓孙），是官场客套；“亲家母”，是家常称呼。那年我小学五年级,目睹此景，对相互的称呼暗自玩味许久。太太是大户人家的女主人，社交语言自然流露；外婆年轻时守寡，一人拉扯五个子女艰难度日，未经大世面，只能操市井语言。

太太用她一辈子未变的亳州话，给儿时的我讲过许多故事。有亳州老乡曹操在逃亡途中，因疑心过重，恩将仇报，血洗吕家的故事，一句：“宁教我负他人，莫叫他人负我”把一代枭雄的形象留在百姓心头；有家乡闹饥荒的惨状和人们为一口食物不顾尊严的窘态，甚至有骇人听闻的人食人情形；有日本人八一三进攻上海的描述，飞机轰炸闹市，“大世界”周边血肉横飞，高高的枝干上挂着血肉模糊但还套着玻璃丝袜的人腿；有开战后经安南（今越南）转到西南后方，跟着搞通讯的丈夫撤退路上的艰辛；有住在贵州苗寨时感受的风土人情；她说过杨三姐告状、智擒张三郎和杨乃武与小白菜，等等。她还绘声绘色地对我讲过，两岁多的宣统皇帝登基时吓得直哭，其父抱着他怎么哄也无济于事，便说：“快完了，快完了”。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惊愕万分，没几年，大清王朝真的完了。那时我以为太太在胡诌，便问她怎么知道宫里的事？她说，那时她还是十岁的小女孩，街上大人小孩都在传。后来我看了一些文史资料，方知确有此事。她信奉基督教，相信因果报应，劝人积德行善，循规蹈矩，清白做人。这些零碎、芜杂但与人为善的内容对涉世不深的孩子很重要，是课堂教育和课外阅读的有益补充，虽不太严谨、准确，也缺乏条理，但形象生动，易入耳入脑。

有两个故事我印象最深。其一：一个作案累累的盗匪在被行刑前提出一个请求，想见老娘一面，监斩官应允。母子见面，痛哭流涕，他想再喝老娘一口奶，老娘无奈解开衣襟，谁料，他竟一口咬下老娘奶头，老娘当即昏死过去。原来，是他娘的鼓励和纵容使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儿时，一次他全身赤裸在河边玩耍，看到有人打渔，便偷偷拿了人家一条鱼转身就走。少了鱼的人，看见一个光屁股小孩两手空空慢慢离去，也没追上来细查，其实，他是把鱼咬在嘴里，从身后根本看不到。就这样，他把鱼拿回了家。他娘一见不仅没训斥，反而夸他机灵、能干，竟能以这样的方式，在光天化日之下将鱼拿回家。此后，他一发而不可收之，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这故事在我国北方流传已久，而我却第一次听说，十分新鲜，虽通俗，但深刻，虽有点血腥，但有警示作用，让人回味、思考、联想和类比。

其二：两家比邻而居，一户富裕，一户贫寒，为融洽关系，富裕人家请贫寒人家到家里来做客。后者来到前者家里一看，陈设富丽，饭菜讲究，仆人规矩，是典型的富贵之家。然而，主人也有苦衷，年过半百却无子嗣，屋里少生气，脸上堆笑难掩内心落寞。来而不往非礼也，不久，贫寒人家也邀富裕人家来做客。只见主人家里家具简陋，但干净利落，家常饭菜虽简单，但清爽诱人，令人羡慕的是，四个孩子健康活泼，聪明知礼，家里一片欢声笑语。富裕人家夫妇感慨道：“我家能用金子垫桌腿，但那是死的，你家四个孩子抬起桌子团团转，是真正的活宝。”

太太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因为她是八个孙子孙女的祖母。她把人视为最有价值的财富，而钱财都是为人服务的，这种观念在当时漠视人的权利、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宣扬“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大环境中尤显可贵。年轻时，她积蓄了一些金银首饰，以防不测，战乱中丢失了部分，剩下的藏在身边。困难时期，她拿出一些黄金，以每两九十多元的价格卖给银行，以购食物，让大人小孩吃饱。这无疑是明智之举，也是黄金首饰的真正价值所在。

她是家庭妇女，跟着丈夫和儿子先后在上海、湖州、贵州、重庆、南京、镇江等地生活，亳州话中夹几句不标准的上海话和镇江话，我熟悉其语言，所以后来到安徽插队，语言没有障碍。她九十三岁去世，距今已二十五年，但五十多年前讲过的那些故事，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有的成了行为规范；而后来听过的许多著名人物的报告、演讲，尽管我当时还认真做了笔记，但现在大多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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