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写春联 ◎邢思杰

外公李廷栋，属于乡野草民，享年九十八岁，一生独爱书法，常年写字不辍。八十岁那年，他还能悬腕秉笔直书。不过，干枯如树根的手抖了些，写在纸上的字一路歪斜。围观的人坐满了小屋，多是熟人，都说：“李老师，出格了。”

格子是外公叠出的暗印，隐隐约约。一个当中学校长的学生连忙沏茶递烟，说：“老师，你歇歇腕子，抽根烟打打气再写不迟。”

这个学生怕老师出丑。观众都跟着说，歇歇不迟、不迟。

外公不答不语，静气凝神，一鼓作气写下去，直到最后一点一撇完成，猛地收笔。收笔后的外公昂首四顾，眼睛发光，神采奕奕。他甩掉毛笔，抬起长袍坐到靠近炉火的宽椅上长出一口气，算一幅字大功告成了。然后他才取下夹在耳廓上的香烟心安理得地喷云吐雾。

围着春联大家面面相觑，原来看似斜的字在纸上横平竖直，方方正正，一点不斜。都感叹道：先生算神了！

我五六岁时就常住外婆家，与外公最亲近。进入腊月，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帮助写春联的外公做点小事。外婆那个村靠近古朴而典雅的惠济河，沿河的十几个村子一字排开，上千户居民都知道附近有个姓李的老人私塾出身，肚里有墨，字好、人厚。为别人写春联写中堂从不收取任何报酬，还要倒贴墨汁。

当时农村识字的人很少，上过初小就算有文化了。初小，就是现在的小学。没有文化的人照样有自己的审美观，从内心崇拜有文化的人。外公在他们心里就是文化人。他们不识字，但爱字，特别讲究过年贴在门上的春联。于是，一入腊月大家都来求字了。贫苦的农民一个个穿着撅腚小袄，腋下夹着一卷红纸，畏畏缩缩地上门。木讷如枯树桩的庄稼汉进了屋院变得嘴甜，一口一个李老师好，你字好俺请几个过年。这些淳朴的农民不会说瞎话，识货。

外公笑笑，从那一双双皴裂如刀割镰砍又沾满泥污的手里接过红纸，小心地问来人家有几扇大门、二门，厨房门啥样，牲畜棚搭在哪里，内容有啥要求，他还要仔细算算纸够不够。然后在纸筒外侧用蝇头小楷写上户主的村名人名，以免与堆积案头的成堆红纸弄混。

也有家境好点的人家，讲究的会带一包纸烟奉上，随手抽出一根递上再说春联的事。外公不骄不躁，细心地做着记号，回答着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当然，他不会因为一支烟给谁什么特别照顾，无论亲疏远近，一视同仁。最后吩咐，年三十来拿春联。

外公写字不怎么讲究笔，孬好无大碍，就像他一个当清洁工的学生说的，你就给李老师一个扫把疙瘩也能出好字来。

外公的笔多是使用多年的旧货，挂墙上，看去破破烂烂的。一旦到了他的手中沾墨，立即有了灵气，整个活起来。外公独对墨汁有讲究。他说写春联墨不能差，臭墨出坏字，过年贴门上闻着不雅。他爱用“一得阁”等牌子的上等墨，一个年关下来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外婆说，外公属夜猫子的，写字倒贴墨汁不说，还得点蜡费钱。外公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动笔，一定要明烛高悬。那时，他会泡上一杯“香茗”（其实是普通的茉莉花），点上纸烟，韵气。气韵到时候了就喊我起来拽纸。我像小狗一样睡在外公大床边的小床上，等着招呼。一听见喊声，立马到位。

外公弯腰写字，我站椅子上朝上拉纸，写一个拉一下。等一张裁好的纸全部写完，我会把它放到空地上用石子压着四角晾。半夜时间我就把空地放满了。此刻万籁俱寂，芦花鸡忽然啼叫。外公闻声停下来，端起烛台照亮，一张张品评字如何。如果有不满意的，撕掉重写。

看得时间长了，我背会了一些常见的楹联内容。外公写第一个字，我就知道下边的字是啥。外公写左联，我能背出右联的内容，博得来人的赞扬，这也使我信心大增，成夜地帮忙竟不叫累。有时外公漏了字或有笔误，我会毫不留情指出来。外公一时对我爱恨交加。当然，最后会奖励我一两个糖果。

外婆好诉说家世，说刚刚解放那阵子，在城市中学当语文老师的外公在领导的关心下，为了完成文教局分配的任务，被劝下放亳州西三十里豫皖交界的偏远农村，在夹河道的一个村子里教“扫盲班”。后来，他创办了当地第一所复试小学，动员农民的孩子进班读书。所以，当地五十岁以上的男人，几乎都是他的学生。外公的学生能到初小毕业的寥寥无几，少数进了中学，也有个把个大学生。职业上看，清一色是种田犁地拾粪打牛腿的老农，也有几个当老师的，三个进城当了工人，两个是赤脚医生，一个当了中学校长，最高一个官至县级畜牧局长。这些学子都是他的骄傲。

学生最欣赏老师的字，围着看的就是这些人。他们放下牛鞭粪叉子来到外公家，围着桌子品字。虽然把文读得颠三倒四，把字义阐释得驴唇不对马嘴，但个个都很高兴，掌声不断。

在这种场合，最得意的是我，往往成了“人来疯”，咋咋呼呼。

娘曾告诉我，外公也是个苦命人。五岁入私塾读经典、练书法，用几十年的功夫，喝得一肚子墨水，却被“劝”到农村当个教扫盲班的老师。知识没有换成钱，一贫如洗，墨水都糟蹋了。我却感到外公一生很值得，也很荣耀，教过这么多学生，写过这么多好字，中堂挂满村野人家，人人都从内心里喊他“先生”，这个荣誉比啥都强。

外公在黄土地上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但仍然保留了知识分子的雅。他吃饭讲究碟子碗的干净整洁，冬夏睡觉在一个乡村少见的破旧但洗刷一新缝补整齐的蚊帐里，黎明即起，洒扫庭院。在那最脏乱的日子、混乱的年月，都没有失去读书人的本分，如卑谦、诚信，一言九鼎。在写春联上，即使极左的“文革”年代，外公也能把春联内容写得文绉绉的，多选唐诗宋词，充满古韵和诗情画意。他还能针对不同家庭、不同情况构思撰写春联，句句恰如其分，深受老百姓欢迎。

年三十贴对子。除夕来到之前，家家户户会来取自己的春联。外公不需要谁特别感谢，只要喊一声“李老师新年好”他就满足了，还要亲自把一家家来人送到门口，打躬作别话别。

大年初一，我要是还在外公家就会跟着他出门散步。走在村巷里，看到外公读着自己写的春联，疲惫的脸上漾起了由衷的笑容，我也跟着快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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