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州：竹子走过的路

杨虎

川西多竹。唐高宗龙朔二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马蹄得得地走进成都，立刻就被这座濯锦之城迷住了。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北地草木凋黄时节，却依然扶疏在街巷里人家房前后的丛丛碧绿：慈竹、楠竹、斑竹……风一吹，绿意上下翻飞；风过后，一棵棵一丛丛妩媚静立。竹惊艳了卢照邻的目光，抚慰着陆游的身心。南宋孝宗乾道六年，剑门关细雨如丝，两鬓斑白的陆游在雨中踽踽独行。穿过寂寞之后，乾道九年，数丛竹影从位于今崇州市道明镇无根山脚下的小山村里摇曳出来，来到了他的笔下，至今仍散发着八百年如一日的静谧：

竹里房栊一径深。静愔愔。

乱红飞尽绿成阴。有鸣禽。

……

与崇州一见如故的陆游不知道，自他写下了与竹相看两不厌的愉悦后，以慈竹为主的各种竹子在崇州人的生活里又走过了一条漫长而又曲折的道路。千百年以来，尤其在那逝去了的瘦削岁月中，崇州人的目光里，常倒映着这一抹翠绿的亮色。那时候，以无根山为代表的崇州山区与平原接壤的地方，多楠竹、慈竹、白葭竹、广东竹，常年绿浪起伏，翠色四围。竹引发了文人的情思，却维系着当地人的一日三餐。多年以来，当地人即以竹为生：食竹笋、编竹篱、烧竹叶……需要起屋就架竹为梁，没油盐钱了就砍几根闪悠悠地扛到集市。竹在他们的房前屋后扶摇生风，他们在竹林中默默地繁衍生息。上世纪二十年代初，这一带山间忽然络绎而起了数十座纸坊。纸坊的出现，标志着崇州的竹们正试图从简单原始的柴米油盐里挣扎出来，想在新的时代里，走上一条更为宽广的路。

坊分三道工序。当地人称为一槽、二槽、三槽。人们选用上好白葭竹，浸入石灰池中，沤出的水按高低秩序徐徐溢入三个槽中。两个月后，第三槽水面开始浮动着一层冰碴般的纸浆。选一个爽朗天气，将纸浆以特制笊篱捞出，摊到阳光下，晒干后即成四四方方的纸型。这数十座纸坊一年大约产纸三千挑，畅销附近的大邑、邛崃等县。纸张薄厚均匀，唯一的缺憾是色泽发黄，黄到深处几近暗红，摸上去有微凸的颗粒感，只能用作普通草纸。几年后，市面上多了雪白的纸张，这些草纸便退出了人们的生活，纸坊也随之衰草丛生。

然而另一条道路已在另一些心灵手巧的人们手上悄然展开。随着岁月延伸，人们把这条路叫做道明竹编。起初的萌发是自然而然的：秧苗栽下后，道明镇白塔山脚下的村民们就进入了漫长的农闲时节。早晚时分，乡村男女们开始利用起当地丰富的竹林资源，在竹林深处斑鸠的咕咕声中，他们手舞弯刀，将竹子变成篾条，然后又将篾条变成篾绳，蔑绳再变成鸳篼、撮箕、箩筐、筛筛……后来，一部分男女索性以此为业，手上的竹编也由粗到精，由简到繁，所编制的斗笠、凉席、素篼、花篼、提篼等精美制品销售遍及成都地区乃至省外。1926年编撰的《崇庆县志》记载：“崇庆之竹编名扬省内外，实赖道明方有所得也。”

漫长的岁月里，道明竹编逐渐品种繁多，除竹篼、竹篮、竹盘、竹碗、竹扇、竹灯笼、竹盒外，还有竹净百圆锣、竹套三花提篮、竹筷篓、竹纸篓、竹花插、竹通花稀篾碗、竹船形书篼、竹花篼等；另外，还有各类竹编玩具。花色品种达二百多种。

人们说，采用本地三年生慈竹本色编织的产品不惟雅致大方，而且富有弹性，有好事者甚至将其盛上食物放进锅里煮，当食物煮熟，把竹编制品提起来一看，依然柔软坚韧，色泽青幽。

然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当崭新的时代来临，崇州的竹子们又摇身一变，走上了一条与蓝天白云相映生辉的人文建筑之路。

这一次的路，源于崇州的乡村振兴。2017年年底，就在昔日陆游诗情勃发的地方，一座叫“竹里”的建筑“火”了。远远望去，这座建筑像一个卧倒的阿拉伯数字8，被竹林包裹着，圆形小青瓦房与周围竹林、树木、青山、田野显得非常和谐。“竹里”的设计灵感，就来源于陆游的那一句诗：“竹里房栊一径深。静愔愔。”然而这一次如果陆游重新到来，他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走上竹编之路后，随着时代的变迁，崇州的竹子又一次面临了何去何从的问题。前些年，道明竹编面临了重找出路的问题。而“竹里”的建设初衷就是为道明竹编提供一个传播和交流的平台，充分发挥“文创”的作用，让竹编工艺焕发新的生命力，借力乡村旅游，让竹编工艺有更大的市场。“竹里”的设计目的，不仅是为了传承当地的竹编工艺，更是要为道明竹编工艺的复兴增加新的创意。于是，“竹里房栊一径深”的幽美意境第一次和周边的自然山水融为一体，与周边富有历史文化资源的白塔湖、白塔寺、读书台等元素相得益彰。

崇州的竹子，第一次，以人文建筑的方式点亮了乡村。

这种点亮，亮在现代科技与传统材料的有机结合。“竹里”是装配式建筑的试水者。设计图纸和各项建筑材料的技术参数确定后，“竹里”的建筑构件全部在建材工厂“打印”完成。各个建筑构件运抵现场后，1000多平方米的建筑，52天的时间内就“组装”完毕。

这种点亮，亮在自然与文化空间的丰富体验。在这个内向折叠的环形青瓦屋面房子里，各种时空以“扭转”的方式魔幻融合。走进“竹里”，就像穿梭在自然与文化之间，每一寸空间都有着悠悠不尽的丰富体验。

崇州的乡村振兴就此从“竹里”出发，继而发展成为蕴竹编艺术与悠然南山相结合的一处古老而又崭新的村落。它不仅是乡村的“景点”，更是一盏璀璨的灯火，在地上熠熠生辉，与夜空中的星辰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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