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爱如母

亲情和友情，于我这一岁多便丧父的孤儿弥足珍贵。八姑何成伦是在血缘亲情中一辈子令我时刻铭记的长辈。接到她于2017年2月28日上午7时心脏停止跳动的噩耗，不由涕泪潸然。我赓即向家族中多个亲人通报了这一不幸的消息。亲人们纷纷赶赴达州吊丧，就连八姑孙女黄进的丈夫也从美国飞了回来，在遗体前虔诚跪拜。我却因左手左脚不灵便，无缘瞻仰老人家的遗容。这位97岁的老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记得三四年前的深秋，我在妻子的陪伴下跛着脚，带着礼品去看望她老人家。此时她已是九十多岁的高龄了，不幸惨遭骨折，无力下床走动，连解大小便都只能在床上打洞。所幸照护她的保姆小谢二十多年如一日地侍候在身边。此时的小谢已由一个二十岁的少女变成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了。据说她才出嫁两三年，白天照顾八姑，有时夜晚才陪伴丈夫。八姑在暮年能拥有这样一个亲如骨肉的保姆乃不幸中之大幸。

此时她老人家虽然长期卧床不起，神志却分外清醒！她手把手地跟我讲述家族中的历历往事。我依稀记得大约是在1946年秋天，她大学毕业随同丈夫黄科尚抱着才一岁多的儿子黄定远从成都走回家来，一见了祖父祖母便伤心哭泣。因为丈夫黄科尚患淋巴结核，身体虚弱，怀中的儿子定远缺奶，嗷嗷待哺。

祖父祖母却一点也不责备，连声宽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话看似普通，于家族却一点也不寻常。因为家族中的长子何成均（我父亲）大学即将毕业，不幸于1940年夏淹死于陕西渭河。这给家族的打击是难以承受之重。正是在这样的危境中，八姑（按何氏大家族四房人的顺序排列）乃祖父祖母的长女，读到大学毕业（四川大学化学系）带着已大学毕业的丈夫连同可爱的小宝贝平安归家，实也是难得的幸事。

不幸中的大幸是：此后不仅姑爷淋巴结核日渐痊愈，夫妇俩因其有过硬的大学文凭都担任了县城的中学教师。每到周末夫妇俩活泼泼一对儿，喜滋滋地回家看望老人和孩子，还那么热情而又认真地给满叔、幺叔讲解中学教材中数、理、化的疑难问题。我与幺姑兄弟世达也因有了黄定远这样一个小伙伴，乐陶陶地欢度童年。

八姑身体虽然瘦弱，她却凭着过硬的文化知识功底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中学教师，且以超出一般男子汉的惊人毅力和责任意识，扛起了我们一大家子经济生活处于绝对贫困时期的艰难重担。不仅勉力维持了一家人的基本温饱，还竭心尽力地支持三个弟妹和两个侄子上学读书。

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在开江中学读书，一个星期天她在大街上见到我，便一把拉进百货公司给我买了一个绘饰有火红桃花的搪瓷盅盅，还买了一条绿莹莹的大毛巾，成为了我在中学时期最心爱的日用品。

八姑平易近人，两脸挂笑，见了亲人还带有几分小幽默。记得1956年夏，我去达县城参加高考，她一见了就开我的傻玩笑，笑我喜爱漂亮的表姐。我满面害羞，埋下头转身就跑，心窝子不住地狂蹦乱跳。

1959年秋，她因公出差到成都。此时我正读大学四年级，自然灾害日渐严重，供应相当紧缺，她却带我和幺姑何成慧在成都市东大街的大餐厅“香雪海”门前排队享用美餐，竟然等候了两个多小时。见我与幺姑吃得嘴角流油，还不住地打饱嗝，她便也会心地笑了。她笑得那么美，那么舒心，令我终生难忘。我体验到的是长辈对我这正在求学的孤儿的深情挚爱。

表弟定远婚后生下的两个女儿黄波与黄进，不仅长得分外乖巧，且品尝兼优，成才立业，小女儿黄进还留学并寓居美国。定远自身，不仅以优异成绩考入西南农大，且毕业后为培育优良品种“凤凰柚”献出了青春和生命。他死时年仅43岁。

八姑、姑爷深怀丧子之恸，继续精心养育女儿、孙女，且善待每一位需要帮持与关爱的亲友。记得达县进修校原校长王广篱曾满怀感激地向我诉说：“文革”中，其丈夫吴文浪以莫须有罪锒铛入狱，八姑何成伦表示极大的同情与关切，不止一次地劝导王广篱：坚持工作，带好身边的孩子，总会有还他清白之时。王广篱感激得热泪长流。

八十年代妈妈和我儿子云帆因病来达州市住院治疗，不仅八姑家成了我们常住的居所，而且八姑和姑爷不只一次地去菜市场购买乌骨鸡煲汤，用保温盒盛着远去胡家坝住院部看护，提供恢复健康的丰富营养。就连我在2005年10月因做胆结石切除手术，造成并发症脑梗塞，此时姑爷已经离世，八姑也老迈得无力下楼行走，她仍惦记着我的病情。她一再向其女儿、女婿深情诉说：“世进是我亲哥哥的儿子，他患了重病我却不能去看望，总觉心歉歉的。”她断然决定让女婿张举沶带600元钱前来医院住院部慰问。我握着这600元钱仿佛触摸到老人那颗深情挚爱的滚烫的心。

我备感今生今世享有八姑的关爱与助持太多太多，而我回报她老人家的实在太少太少，尤其当听说她老人家病危之时，我急忙打电话给她孙女黄波，希望能与她老人家最后通一次话。惜乎黄波凄切应答：“奶奶已经昏迷，不能说话了！”

这心愿成为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可她老人家生前对我这孤儿连同何氏家族的厚爱与扶持及她那温蔼慈祥的音容笑貌一直定格在我的心中。

□何世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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