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面人熊

□ 石鸣 文/图

面塑俗称面人，具有造型简练生动、形象逼真传神、比例夸张适当、色彩艳丽单纯等艺术特点。中国的面塑艺术历史悠久，以北方面塑为代表。先秦时，山东菏泽等地在献祭中便有了面塑的习俗。此后，面塑流传到南方。现在，随着餐饮业的发展，面塑的欣赏和消费也日渐扩大，作为一种食品或点缀品，颇为顾客青睐。但南方真正的面塑大师并不多。

“成都面人熊”便可称得上是这样的大师。五十来岁的熊家全面庞饱满，络腮胡，身材魁梧，乍一看很难让人将他同细致精巧的面人手艺联系在一起。只有你亲眼看见一团团五颜六色的面泥，经过他看起来略显粗壮的手一番搓、捏、旋、揉、压后，不一会儿工夫，一个个发散着鲜活生命力的花鸟、蔬菜、瓜果、昆虫、动物、戏剧卡通人物便出现在你眼前，你才会心中油然生出惊讶，赞叹这门手艺的奇巧。

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如果时间是一把度尺，那么它所度量出来的熊家全的从艺生涯，无疑让人感慨。出生于1965年的熊家全，至今在面人制作这个行当里已经浸淫有四十多年了。从8岁起，熊家全开始向成都民间艺人风花雪、谢德芳学艺。几十年的时间里，他虽曾一度因为生活压力等暂时告别面人制作，去做小生意，卖点小菜、开茶铺，还和朋友一道办过保温材料厂……但历经了这些之后，他发现：他最爱也最难以割舍的，还是面人制作——他自己的这个老本行。最终，他还是回到了面人制作的斑斓世界里，并将这门民间手艺进行了发扬光大。“这门手艺传承下来不容易，到我这一代已经是三代单传了。谁会忍心就这样放弃了呢？”在成都簇桥他家的客厅，熊家全有几分淡定地对我说。

这份淡定与其说是他经历了波折起伏后的平和心态，不如说是他重新沉浸到面人制作天地后的踏实自在。谈起和面人手艺最初的“亲密接触”，老熊略带伤感，那些遥远的回忆里充满着艰辛，也充满着无数美好。他开始学习面人手艺的那个年代，民间工艺不像现在这样得到重视，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学习手艺大多还是为了生活。“因为家里不富有，想着学门手艺混碗饭吃，毕竟有一门手艺能保证最基本的生活。”

“以前做面娃娃的都是扛上带板凳的操作箱，到各地街市、庙会上摆摊，当众亮手艺，捏出面娃娃插在木箱货架上出售。我开始学的时候，正是文革时期，那时候成都跟其他城市一样，零打散卖的生意都是被禁止的，所以面娃娃生意很不好做。我师傅那时候做面娃娃，其实也是副业，单靠卖面娃娃，一家人的生活都无法维持！不单是那个时候卖不起价钱，以前也一样，只不过以前不受限制。像我师祖风花雪，就曾在成都南门一代卖过面娃娃，有口皆碑，也只能勉强糊口。那年代，师祖卖面娃娃，师祖母卖菜，日子很清苦，他们却一直在清苦中，守着这门手艺，不放弃，才顺利地传承到我手里。”熊家全与我就这样顺着他的回忆聊了起来。

从师傅那里学到的东西让熊家全一生受益不浅。做面娃娃的面泥要用面粉，但在困难年月面粉是重要的口粮，糊口都不够哪能拿来做面娃娃呢？那些年，他们没有面粉就用泥巴之类的东西代替，下了不少功夫。有一次他出去吃饭，边吃东西边琢磨面娃娃的事，搞得后来连吃饭这码事都忘记了。熊家全的刻苦勤奋，赢得了师傅的赞赏。每天天刚麻麻亮，他就到谢德芳家，一丝不苟地学习面人制作的技巧。师傅便也教得认真细致。老熊就这样算是得到了师祖的真传。

做面娃娃，看似简单，但要做好还是很不容易的。这就是细小的地方考功夫了。比如配制的面泥，那种拿捏的分寸很精细，多一点少一点都成问题；再比如怎么捏，怎么让造型传神可爱，都需要花费不少功夫；做面娃娃时，除了用工具搪卷、挑填、镶嵌、剔剪，或摁上梳齿孔、横纹、交叉纹等，还需要施展捏、搓、旋、揉、压的微妙手法，充分运用面泥赋色、嵌花、调色、塑造形象。这些都是需要在学习和实践中去细细体会的。说起面人制作，熊家全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熊家全善于琢磨，做出来的面娃娃有亮点，引来不少同行的称赞。他11岁那年，第一次出去“单操”，“第一次卖面人卖了将近两块钱，当时高兴惨了，就跑去馆子里，八角钱买了一份酱肉丝，五角钱买了一份凉拌猪头，又用五角钱买了一包过滤嘴香烟，好好犒劳了自己一番。”回忆起当时的“铺张奢华”，熊家全像是重新回到了昨天。

但生意并不是每天都这样好。在那个年代，各种小生意依旧处于限制状态，他做出的面人也只能以一种“地下”状态售卖，不过对熊家全而言似乎已经足够了，毕竟能给家里带来一点收入，贴补一些花销。“后来我就开始懂事，并存钱了。”在那个年代，平常人家能有一门手艺还真能解决吃饭的问题，所谓“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就是这个道理吧。

面人制作的“武林秘笈”

熊家全拿出了他自己保留的一些面人精品给我看，有五虎上将的关羽、张飞、赵云、黄忠、马超，还有吕布、钟馗，有手捧仙桃的仙翁，有布袋罗汉，以及一些蔬菜、昆虫等。不仅形象逼真，而且神态生动，繁复中见精练，让人一见便心生喜爱。我问熊师傅，做面人有秘笈吗？“呵呵，其实要说秘笈，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熊家全的笑声中隐约间竟有一丝孩童般的天真，“如果单说做面娃娃其实容易，但是要做好就考功夫了。面娃娃是易做难工啊。所以这秘笈如果有，其实就是怎样用心了。”

老熊对我说，面人制作的工艺就是材料准备和手工制作两个部分。材料的准备，除了准备粗细不等的竹签、线或铁丝、清油外，主要就是面泥了。面泥的制作，是先将面粉、糯米粉和食盐等按比例混合均匀，再加入冷水搅拌和匀，然后放入沸水中煮熟，就是俗称的“浮熟”。煮熟后，将熟料取出，等到不烫手时，即用力搓揉成团；若面团黏手，还要随时用蜂腊或油性护手霜润手，直到没有颗粒为止。这样做好的面泥，便是“本色面泥”。“本色面泥”做好后，将其分成六块，其中一块留做本色，其余五块分别加上红、黄、蓝、黑、白等色素揉匀，制成俗称“色母”的各色面泥。 

然后将各色面泥分别装入塑料袋或空罐内备用，不用时需将封口紧闭，以免水分蒸发。放久了的面泥，若有干硬现象，加适量的凉开水揉匀，可恢复韧性继续使用。面泥的使用有效时间一般是半年，不过，要想让做出的面人质量、品相上乘，面泥就要越新鲜越好，因为放久了的面泥，虽然也可以捏出面人来，但是干了后容易开裂，保存的时间就会相对短一些。

面泥做好了就可以开始捏制面人了。制作面人的工具主要有角签、剪刀、梳子、竹签、蜂腊、插板等。老熊说，制作的技法倒没有多少花样，主要是徒手成形法（用手指、手掌将面泥搓、揉、压、捏，使面团变成各种需要的造型），以及工具成形法（用辅助工具以点、压、切、剪、刮、挑、卷、拉、包等方法使面泥变成各种需要的造型）两种。“掌握了这些基本的手法，会使用这些工具，你就可以捏出面娃娃了。”

熊家全指着面前的材料语气轻松地说。但要捏出一个形神兼备的面人，不会如他的语气那样轻松。俗话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面人的制作大抵也如此。况且，成都的面人制作讲究传神，所以对细节非常重视，这细节既包括花鸟、蔬菜、瓜果、昆虫等形态上的细微之处，也包括人物神态的细腻表达，这就需要长期的磨炼和一定的艺术感受了。

我让熊家全以捏制面人关羽为例具体说说。老熊说，首先要了解人物的形象，他属于哪个朝代，有啥子重要的历史典故，这样才能将形象塑造好，将细节刻画好。“这种功夫外的铺垫不能忽视，不然的话就容易出错。以前的老艺人很重视这个。除了这个，做面人还注重借鉴人物的戏剧形象。以前的老艺人对他们要表现的历史人物基本上耳熟能详，对三国里的很多折子戏都很熟悉。所以他们捏历史人物的时候，脑子里早就有一个清晰的形象了，他们常常是边做边唱，那种自得其乐，简直不摆了。现在的艺人嘛这方面就弱一些了。”熊师说他捏关公也借鉴了川剧中的关公造型。我问他是否也会唱川剧，他笑着说，他会唱的不多，只有《走麦城》《虎牢关》等比较经典的几出，不过，他对不会唱的也基本上比较熟悉。

造型的准备工作做好就要动手了。捏制的步骤简单地讲有五个：一、开脸，就是用面泥捏出人物脸部的大致轮廓，然后用工具刻划出五官等细节；二、整冠，就是做头盔等头部的装饰；三、成型，在竹签上捏出下半身的身形，将手脚、身体和头部组合在一起；四、做外身的服饰、盔甲等；五、装上兵器，以及佩剑、玉带等配件，最后安装好胡须，一个面人就完成了。“做人物一定要了解历史，才能细节不出差错，这样做也更有利于保留一定的文化内涵。”了解历史、了解人物，也许这就是熊家全能栩栩如生地刻画出历史人物的秘笈吧！

坚持才有回报

现在，虽然民间手艺得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的重视，但是从艺人们经济效益的角度看，仍然不容乐观。民间手工艺品的销量其实并不大，如果单靠手艺生存，对很多民间艺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不少民间艺人放弃手艺而转行干其他活路，虽然他们对自己的手艺不无眷恋。熊家全也同样面临着这个困境。“一直在想要不要坚持下去。实不相瞒，现在做面人，基本上就主要是靠春节的庙会，以及一些楼盘的宣传活动来挣得一些收入，一年也就几千块钱。以前的老艺人有一句话，锅儿要铁打，娃娃要面捏。真正是锅儿是铁打的！现实处境比较难！”老熊有些无奈地说。“很多民间艺人转行了，我作为成都面人的三代单传，又觉得有责任坚持走下去。”

熊家全至今仍在坚持，虽然生活过得多少有些清贫。但他的坚持开始有了回报，除了多次被邀参加成都的各种民间艺术活动外，他还曾被邀为法兰西驻成都文化使者专场表演，受到了高度评价。中央电视台也曾对他作过专题报道，他也因之被雅称为“成都面人熊”。为了让这门手艺有更好的传承，熊家全收了几个徒弟，其中两个让他最满意。“他们一个在自贡，一个在成都，都在巴心巴肝地学。他们都是从事餐饮工作的，也许他们的兴趣是在如何做好食雕。但我相信他们认真学下去，一定会将面人制作艺术传承好。”有了自己信得过的传承人，熊家全的艺术空间和生活空间似乎都拓宽了不少。我感受到了他对未来的乐观。

作为民间艺人，熊家全也思考着在继承传统的同时进行创新。“民间艺术也要紧扣时代，用流行的话来说是要与时俱进，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也要增添一些新的元素，让面娃娃的题材更加丰富，更加吸引人。”他谈起了他对以后面人制作的一些认识，一些想法。看得出来，他对未来的生活和创作，都充满了期待。阳台上的鸟笼里传出鸟儿的鸣唱来，美妙悦耳。那是熊家全养的一只画眉。遛鸟的时间到了，熊家全拎着画眉，和我一起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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