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书写世间沧桑

□武歆

在他文字的踪迹中，我流泪过他关于父亲与女儿的百转柔肠；也曾看过他骑着摩托车，在成都里巷中轰然驶过的寂寥背影；某一刻，也曾目睹过他对爱情的刻薄姿态和憎恶嘴脸。

但，无论如何，这个自贡男人在读者面前飞掠过惊诧、窒息的文字。阅读《至情笔记》，这个名叫蒋蓝、尊崇豹子的男人，一旦回到历史现场，一旦回到动物话题，自诩豹子头的他，立刻变得与众不同，他的文字不仅提供了书写世间沧桑的诸多视角，字里行间还饱蘸深情、阐述人生伦理。

一

宋元以降，中国山水画讲究“可入、可望、可居、可游”；后来逐渐抛弃如此细腻笔法，泼墨豪放，近看一团乌黑，只有远望始见磅礴气势，所以“势”变得极为重要。

阅读蒋蓝《至情笔记》，特别是其中《狗托邦》和《熄灭的马蹄》两章，感觉非常靠近中国山水画经验。他用“四可”和“势”相互结合的笔法，以“历史目光”审视“当下现场”，用调侃、戏谑、嘲讽的腔调，去戳痛人性的软肋，撕下涂脂抹粉的脸皮，让人在哀叹和唏嘘中，持久地陷入思考。

《狗托邦》讲述了一只贵宾犬丢失、寻找的故事。小狗丢失，太过普遍，如何写出世间沧桑、如何人性凸显？

文章开篇写得从容、飞扬，从“豹子”话题起笔——正在书房欣赏南充籍旅法画家常玉的豹子画作，得知小狗丢失——随后读者在“我”的视角引领下（或者说是一只豹子的猎捕出行），踏着“日常生活”出发了，开始他的不同寻常的精神寻觅，或者说也是一场刀光剑影的“人性狩猎”。

蒋蓝写得很细，写了丢失小狗后的小保姆焦灼、各种抢劫新闻、九眼桥的历史、宠物店、狗市场等社会现象和人物百态，尤其是女儿在牛奶屋“偶遇小狗”以及店主人关于摄像头的“合情合理”的解释。实在让人无语。

“寻狗过程”也是“看人过程”，小狗变成了戏院“领路人”，在台上活动变形的则是“人”。貌似“寻狗”，其实“找人”。

蒋蓝好像并不满足读者在阅读中“可望、可入、可居、可游”的行走姿态，他还要继续拓展故事的版图，就像数学上的“拓扑理论”一样，他还要把故事再度“溢出”。也就是说，他要渐渐地“起势”。

于是，“小狗丢失”的故事继续飞扬，所以我们看到了改革开放初期九眼桥一带藏污纳垢的所谓劳务市场，我们看到了古代侠士聂政和高渐离的“狗屠故事”，我们还听到了大文豪萧伯纳的刻骨名言：我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

在阅读《狗托邦》开篇时，我就时刻在想作者如何收笔。这样一篇如此肆意铺排的文章，收笔是一件大事。那只在人间狩猎的豹子，最后到底捕获到何种猎物？

作者直接给了答案：“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丢失的小狗），其中的种种机变非我所能改变，蝇营狗苟，白云苍狗，人模狗样。而且你变得越来越模糊，在这个世界上，日后某天，你可能会认出我，但我实在没有把握，确认你就是我的女儿。”

蒋蓝担心那只“混迹人间”的可爱小狗会改变模样，改变原来“狗的模样”。

那一刻，所有阅读者的心中都会一紧，又一紧，让小狗改变模样的“我们的模样”又是什么模样？

二

看得出来，《熄灭的马蹄》是蒋蓝倾注心血的一篇文章。阅读的过程，也是心跳加快的过程。

故事脉络似乎很简单，作者在阅读俄国作家谢德林散文《老马》时，回忆起十几年前在川北一座小城市码头上遇到的一匹马。一匹矮小的四川马，一匹拉煤炭的、矮小的四川马。

马是这样出场的：“一匹马（黑子）过来了，连尾巴都没有抖动，步伐僵直但稳定……马蹄铁松动了，像一只后跟即将肢解的木板拖鞋……屁股上沾着几十只苍蝇。”

这样的马的形象，我们似乎还没有见过。但已经能够揣测出来，这是一匹有着高强度工作量的马，也是一匹受尽主人虐待的马。那一刻，我们似乎也看到了马的主人的模样。

在随后的叙事进程中，作者把笔墨完全倾倒在黑子身上。让我们看到了马的如此艰辛，甚至是如此屈辱。

每个段落、每句话都是那样让人动情，都想流泪。

必须要说的是，在这里，作者用的是工笔，他尽量一笔一划，以此更加清晰地刻画马的生命姿态。马的姿态越是清晰，人类内心越会响起雷声。

《熄灭的马蹄》是一篇需要读者自己去读的作品，任何评论，似乎都显得多余，因为很难重现“现场”。

每个阅读者，都想知道黑子后来的命运，我想你只能自己去读。任何说明、转述，可能都会卸掉些许的重力。

是的，蒋蓝的文字是有重力的。

三

阅读历史典籍、徒步田野考察，这两件“武器”使得蒋蓝的书写更加坚实而阔远，同时他还不断地拓展散文的边界。

他把小说、评论等诸多文体糅杂在一起，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使得他的作品能够“掠地飞行”。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今天的普遍学风主要是使用网络检索，但具有质量的考据与对此的思考，不是网络搜索可以应对的。”

蒋蓝走遍了成都九眼桥，也在四川不断行走。我知道，他还有更远的路去行走。因为，这是一个相信行走而不相信鼠标的写作者。

所以讲，《至情笔记》是“走出来”的，因为世间沧桑在脚下。

《至情笔记》

作者：蒋蓝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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