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法国海军军医任而为（上）

1911年成都北门外的法国巴斯德医学微生物研究院。照片源自1911年法国总领事安迪信函。

任而为与他爱慕的女子“纯一”合影。

任而为自绘的中医穴位图。

1919年秋，任而为前往中国途中。

1919 年，任而为前往中国与随从经过巨大的牌坊群。

任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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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四川陆军军医学校毕业照。第二排从左向右第七人是任而为。

□楼国英

2015年8月下旬的一天，在法国尼斯高等知识经济和行政管理学校任教的楼国英，像往常一样打开邮箱，发现有一封来自四川的邮件——来源于四川省友协原同事，内容是“打听一位法国医生”。原来，有一位法国女士欧劳尔·斯黛瑞通过邮件联系四川省友协，希望寻找曾祖父阿尔贝·任尔维（中文名：任而为）上世纪二十年代在成都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

在网络上对任而为做了一番查证之后，楼国英联系了斯黛瑞。在阅读研究了她提供的有关任而为的史料后，楼国英发现这位法国一级军医不仅在成都工作了6年，还曾任当时法国建的成都诊疗所主任和成都法国巴斯德医学微生物研究院院长，发放过防治瘟疫的疫苗，挽救了成千上万的四川人生命。不仅如此，任而为还与一位寡居的成都女子相恋，但命运的洪流只能让他们劳燕分飞。任而为回到法国后，无法忘却这段爱情，写下并出版了《一名汉族女子》一书，此书获得了1929年的法国学院奖，还被翻译成各种语言的版本在欧洲和美国发行。一为来中国 退役进入外交使团部

任而为出生在法国马赛一个书香门第之家，父亲保尔·任尔维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他的大幅壁画至今还在摩纳哥赌场、尼斯赌场和图卢兹市政结婚厅的墙上。

在任而为的护照上，他的出生年月是1892年1月1日。斯黛瑞说，其实曾祖父是1891年12月31日出生的，但他的父母不希望自己儿子永远比同年出生的孩子少了一年的生活时光，所以报出生时就把儿子的生日往后推了一天。从此，在任而为所有行政登记和证件上，都是写着这个充满父母之爱的出生日期。

1912年，20岁的任尔维因为优秀，被选拔进了法国海军医疗卫生部，就读于位于波尔多的法国海军高等卫校。这是一所在法国历史上享有盛名的高级军事医学院，这里毕业的都是一流的全科医生，大部分都被法国国家派往世界各地。在法国，医生是令人崇敬的职业，而能在那个年代进入医学院学习的，更是有抱负且非常优秀的青年。

毕业后的任而为被派往法国在非洲的殖民地工作。由于不太喜欢非洲的生活，短暂的派任期满后，他没有要求延长，返回了法国。

年轻的任而为已经对东方文明，尤其是中国的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和兴趣，他向往到中国来工作的机会。但在当时，向法国殖民地以外的国家派遣医生是由法国外交使团部负责的。为了能被派遣来中国，任而为退伍离开了军队。后来在父亲的好友推荐下，如愿以偿地进了外交使团部工作。

1919年秋，任而为被派往成都。他只身一人踏上了向往的旅途。他无法想象这个陌生国度的文化差异将带来什么样的体验。但凭着一颗年轻勇敢的好奇心，他从马赛登船出发，经过漫长的海上旅程到达上海。在上海小作休息之后，又坐江轮，沿着长江逆水而上到重庆。

从重庆到成都，基本上是靠步行和坐轿子。在任而为留下的个人资料档案里，有一些他来成都时沿途拍的照片，其中一张是抬他的轿子经过一处巨大的牌坊群，后面还有四个随从，有的挑着行李，有的打着空手。二防范瘟疫 兼任军医学校教官

自从1892年启尔德在成都东门四圣祠街创办“福音医院”后，西医渐渐走入成都百姓生活。但1920年代的成都，民众的医疗条件依然很差。像任而为这样既能诊病下药，也能亲自操刀做手术的全科医生是非常罕见的。“任医官”高明的医术不胫而走，所以他的住所前，时常有轿子在等候。

同时，任而为还兼任着法国人1911年在成都创立的巴斯德医学微生物研究院院长的工作。对于巴斯德医学微生物研究院的地址及有关情况，在成都和四川的地方档案找不到任何资料，所以具体的地址已经无法考证，只是在法国巴斯德研究院的档案里，记载有从1911年到1930年，成都北门外建有一个巴斯德研究院。在1911年法国总领事安迪信函里，还保存有成都巴斯德医学微生物研究院的老照片，房屋占地面积很大，为中欧式结合建筑。

据曾智中撰写的《成都历史上的一次瘟疫》披露，1920年，四川发生过一次大的瘟疫，其瘟疫发生的源头是重庆。《近代中国灾荒纪年续编》有一行字的记载：“四川重庆地方虎疫（指霍乱）非常猖獗，刻已侵入万县，一日传染者八九十名。”以后又通过川江上的船户和参加军阀混战而频繁调动的部队，向周边扩散，“疫势更及上江一带，遂宁、潼川二处尤形猖獗，每日死亡之人数各达二百人以上者也历数日之久”。

成都有关方面对此十分警惕，展开了有效的国际合作，“成都警察厅长与外国医生筹办预防之法，使虎疫不得传染作祟一时。城厢内外居民皆遵守防疫各法，故疫气摧灭颇著功效。”

据法国巴斯德研究院的档案，在这场瘟疫里，成都巴斯德医学微生物研究院共发放了疫苗20多万支，挽救了成千上万的生命，而参与主导消灭这场瘟疫的外国医生就有任而为。与此同时，任而为还承担了西医的教学工作。在成都工作期间，他兼任了四川陆军军医学校的教官之职。

虽然目前没有在四川成都相关的历史资料档案馆找到四川陆军军医学校资料可以查证，但在任而为保存的老照片里，有一张拍摄于1924年的“川陆军军医学校送别安和教官摄影纪念”合影照，任而为坐在第二排正中的教官位置。三痴迷中医“中法结合”研究穴位

任而为当时在成都救死扶伤，传播西医，有着极高的声誉。他离开中国后曾著有《法国医生在中国》一书，书中写了他在成都给医校学员上人体解剖学课一事。当时，任而为的人体解剖学课，除了用人体模型和人体标本进行教学外，还开了中国医学教学史上之先河——用真人尸体上人体解剖学课，尸体的来源是当时刑场上被处决的犯人。

在当时的成都，任而为的举动无异于大逆不道，触犯天神。他的第一堂真人解剖课，曾引发了民众的愤怒抗议，他们把校门围得水泄不通，并随时都可能冲开学校脆弱的大门。校方无法抵挡，害怕后果严重，只好停止这堂课而让学生和老师从后门撤离。

虽然遭遇如此大的阻力，任而为并没有放弃坚持科学的教授医学。一次社交活动中，他向当时的四川军政长官刘湘谈到了这次人体解剖课流产的经过，刘湘当即表示，届时他可以派军队来保卫学校，支持任而为上好人体解剖课，让教学顺利进行。于是，下一堂解剖课时，被派遣的众多士兵荷枪实弹，把学校团团保卫住，阻挡着抗议的民众冲击学校，才使得这堂人体解剖课得以完成。

任而为才能出众，但并不因此而固步自封。他认真钻研和学习中国的传统医学知识，特别是对中医的人体穴位研究和利用非常感兴趣。任而为个人资料档案里保存有他学习中医的一些笔记和人体穴位图。

因为来中国之前并没有学过中文，任而为不知道汉语拼音的书写规则，他只能在这些自己画的人体穴位图里，用法语发音的拼读方式，给重要的穴位名称标上读音，方便记忆和交流。例如，他画的人体穴位图中，穴位7是“支正”，他就用法语发音的拼读方式写着：“Tche-Tcheng”，穴位8是“小海”，用法语发音的拼读方式就被他写成了“Siao-Hé”。在每个穴位的名称下面，还用法文写下了该穴位的治病作用。

除了学习中医知识，任而为还积极学习中文，聘有一位教中文的老师，每周抽空学习。在他的资料里，不乏中文洋化的影响：他把“三点钟”译成“三钟”，英文和法文不就是这么说钟点（three o’clock）的吗？他把“除星期日外”译成了“星期日不在此例”。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中文的感性认知，如同他把自己从外文音译而来的名字“任尔维”改成了“任而为”，这不仅和他的法文姓氏的发音很贴切，同时也很符合中文取名有寓意的习惯。他给自己取的中文名字的寓意体现着他的志向：任而有所作为。四劳燕纷飞一段悲伤离别的爱情

晚清中国，国门洞开，洋人开始深入中国内地。

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成都，对洋人已不再陌生。即使如此，在成都的外国人从数量上来说，还是很稀少的，他们大都是各国驻成都的外交官，传教士以及医生、学者和旅游家。由于语言障碍，文化和习惯上的巨大差异，再加上对人身安全的顾虑，使得这些外国人主要是在他们之间建立了很有限的社交圈。

而医生这个职业，或多或少迫使任而为打破了这个小小的外国人社交圈子，因为作为医生，他要为成都的民众治病。他不仅为在成都的权贵们服务，而且和各个社会阶层的患病人群都有接触。在成都工作期间，年轻且独身的任而为因上门出诊，结识了一名失去丈夫的年轻女子。交往之中，两人都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爱慕之情。那女子虽然与任而为年龄相般配，却必须寡居婆家为早逝的丈夫守寡。

任而为称这名汉族女子为“情感之花”。在那样的年代，在那样的封建思想酷制中，纵然是男有情女有意，最终也只能以无可奈何的劳燕纷飞而告终。

20世纪初的欧洲，已经是非常开化的年代，追求个性和追求自由的社会风尚正在形成。这和中国当时的情形差距很大。因为巨大的文化、社会背景和地位的差异，让任而为很难理解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爱而远之”。以至于后来，任而为怀疑可能是自己对她的爱不够诚意和深切所致。在任而为所著《一名汉族女子》一书中，他就是带着这个疑问作为结束语的：“我是否一直是爱着她的？”

任而为的个人资料档案里，有两张合影作为这段爱情的见证。照片上的女子眉清目秀，年岁不大，有着颇为时尚的留海，照相之前化过淡妆；任而为戴瓜皮小帽，着长袍，一副标准的民国绅士打扮。女子或出落于书香门第，照片上写着“而为吾爱兄以表纪念你的爱妹纯一敬赠”，字迹工整清秀。另一张照片为“纯一”与任而为的素颜照，他们身后的房屋为典型的晚清成都民房。

任而为离开成都回法国时，是由25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和83个抬轿挑担的苦力护送，先是陆地到遂宁，然后是水路去重庆经上海回到法国。他的“情感之花”从成都出发，一路陪同到遂宁分手。我们无法得知他们离别的情形，但这肯定是一场不能表达感情，悲伤无语的离别：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作者系法国波尔多大学毕业的管理学博士，任教于法国多所私立高等商校。档案资料和图片均源自任而为曾孙女斯黛瑞提供的任而为个人资料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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