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板凳】 ○邵孔发

我还没出生，家里就有了槐树小板凳；我退休了，小板凳还在家里使用。

小板凳一拃多高，四足，长方形面，为民家再普通不过的家具之一，用琅琊山林的槐树打制。槐树散生于山林村落，可食花戏叶。春季白花簇开，大人们采集以做槐花面饼。孩童们喜生食槐花蕊，脆甜清香。槐叶椭圆形，碧绿柔嫩。左手大拇指包围食指圈成一圆，平放上槐树叶片，右手用力猛地一拍，啪的一声，击穿叶片。三五孩童相与拍叶嬉戏，砰砰啪啪声回响林间，惊飞林鸟。槐为杂树，材用不大，多虬曲疤疖，野性十足；然其天然野生，汲取日月山水精气，木质坚硬如铁，温润如玉，经久不腐；指背敲击，发金石声；呈黄铜色，光泽如漆；木纹清秀自然，疤疖像天然作于木纹面上的抽象图画，巧作天成。

小时候生活在琅琊山南麓的庙岗村，小板凳每天在身边摩挲，如同身体的佩饰和附属物件一样，人到哪里，它也不声不响地跟到哪里。人在烧锅，它到了锅膛口；人在小桌吃饭，它凑到了小桌前；大人们择菜、做针线，它出现在房前树阴下；人到菜地铲菜，它随到了菜地里；人在塘埂纳凉，它也到了村头的大塘埂上。晚间家人都睡下了，小板凳便侧竖着身体，以板面堵住鸡笼口，防止黄鼠狼拉鸡。

记得有回站小板凳，扒锅台够锅巴吃，右脚先站上凳的一头，抬起左脚时，凳被踩翻倒。人跌落中，嘴磕到锅台沿；锅巴没吃到，反折了一颗牙齿，鲜血直流，为吃又不好叫疼。家里人笑话，说好吃的人会变成豁牙疤，以我为证。从此站凳分外小心。不久那磕掉的牙豁口，不意长出新牙。曾见过虾蟹、蜥蜴、蚯蚓伤脱肢尾，会重新长出，生发联想，人要是如乳牙一样，伤脱的手脚、脑袋也能重生，该多快活自在。

昔日家中春节备年食，摊煎饼。选屋中平地，用断砖块支起鏊子三足。鏊去地不到一拃高，底下以茅草、稻草烧火。母亲坐小板凳上，熟练地将一勺勺豆面浆倒在鏊上，用竹片摊匀圆，待浆收干变黄焦熟，用竹片挑至筛中叠放，可吃到元宵节前，省去生火烹食。我们兄弟姊妹把小板凳侧放，围坐鏊边，看母亲摊饼，看鏊火四下窜出，烤得人脸红耳热身暖。煎饼热气升腾，香气弥漫。家里溢满浓郁的年味，激起过年的兴奋，恍惚似见古人围火烤食生活的场景。

稍大跟随父母进全椒县城上小学。刚解放的时候，条件差的小学，学生自带板凳。富裕的人家买小桌；贫困家庭，桌用如同马扎的X型支架，上担一块长板为桌面，凳便是小板凳了。开学时父母帮我们如同搬家一般，桌凳纷纷搬往学校；放寒暑假，如同拆散学校一般再纷纷搬回家。我们兄弟姊妹多，回家写作业板凳不够，故我上学抱着小板凳，放学也抱着小板凳；除了睡觉不抱，板凳与我形影不离。

小学高年级时，就读的实验小学，从我家旁边的新华路迁往西门街上的襄河中学。上学途经的寡妇楼附近，有家出租小人书的书店。门脸两间，靠墙支木制书架，排放小人书。迎着店门摆两溜槐树小板凳，靠后是红砖担木板的长凳。省下一顿早饭钱，能租看一两本，一学期可看几套连环画小人书。看到着迷沉醉处，便忘记去上课。没钱租书，坐伙伴身边蹭看，店家也不赶撵，感激涕零。小板凳上看画书，在那年头是莫大的精神娱乐享受，崇拜关公、李逵辈天下英雄，神往悟空之神通广大，厌恶董卓、曹操之流，想不通宝玉与黛玉交往怎么会有那么多心里纠结。小人书绘图逼真，文字生动。许多汉字的含义，借助小人书画面，毛估带猜即可认得。要说识字学史，小学课堂，实不及这爿小人书店。

昔日县城放映露天免费电影，借用荷花塘广场、全中操场，临时用绳拉起一块白色黑边银幕，架起流动放映机放映。看露天电影为县城盛事，四街八巷，呼朋引伴，全家出动，举城尽观。孩子们天还没黑就兴奋地抱着小板凳，大人们说说笑笑地扛着条凳，浩浩荡荡前往，先到可占好位子。住家远的人捡拾砖块叠起来做凳。于是乎前几排儿童们坐小板凳，中间几排大人们坐条凳，后面几排的人站在凳椅上看，再远处的人爬上人家的院墙头上看，形同步步高的阶梯影院。没立足之地的人，转到银幕后边看，不过人物图象全是反的。我坐前排的小板凳上看得清楚又尽兴。

电影胶片放完一盘换下一盘，换盘即算中场休息，让人去方便，站累的人也可以坐下歇会儿腿。有的片子放映中间卡片，须停下等待倒片重放；有的片子烧片再接，情节断断续续，由观众去猜想补充。倘刮起大风，银幕像被人抖动的床单，图象水纹波浪式扭摆，飘逸灵动。遇到中途停电，得启用柴油发动机发电，噪音超过放映声；若发动不起来，只好无奈散场。看来看去，也就是那几部片子轮流放映；人物台词，观众都学得活灵活现，可还是一次次兴致勃勃地去看。

一二岁刚学走路时，常扶着小板凳学步，小板凳在我眼中是很大很重的器物；几十年过去，我长高大了，小板凳始终没长，开始在眼中变得轻微渺小。如今每晚睡前用热水泡脚，仍旧坐在它身上。回想起来，它已默默伴我至耳顺矣。世间凡人们日需所用之物，不自显其有大用，扬其声名，欣欣然恒常作用其途，庶几可存乎久远，小板凳是也。

世间没有两棵相同的树，木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树的“肉身”；每棵树都有自己的个体身份，每件木器都独一无二。槐树小板凳带着自然的体温、百花的馨香、生命的柔情；呈现木质的本色、纹理的独特。体肤依偎摩挲地球上另一类重要生命，感受到自然的心跳和脉动，心底泛溢浓浓的亲情和依恋。闲日居家，晴天阳台上，一张槐凳、一杯清茶、一副眼镜、一本旧书，最为惬意。物之用久，若有灵性；缘分如此，生出感情，但愿一直与其相依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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