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风雨夕阳红 □何光宇

朱全森老先生是我的忘年交。

他1933年出生，长我十多岁，在达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工作期间，我曾是他的领导。可是他从不把我当领导看，没有言听计从，没有阿谀奉承，没有请我下过馆子，有时甚至为一些学术问题和我争得面红耳赤。我还算好，只是争争罢了，并不让人难堪。他对有官架子的领导可就不客气了，拍桌子说狠话，写文章驳斥和争论有关问题，不给一点面子，同事戏称他叫“犟枴枴”。可我特别喜欢这个“犟拐拐”老头儿，他瘦小的身材，满头银丝，脸上刻满了沧桑记忆，那双略带一丝狡黠的玩世不恭的小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微微上翘的嘴角，给人一种不依不饶的感觉。他说话不疾不徐，但却条分缕析，斩钉截铁，不用质疑。

在编书修志工作中，他常和一些外行“官员”较劲，对主流媒体惯用通用的一些提法和用语以一个史志工作者的观点认识提出不同意见。比如上世纪档案书报上常有“伪军官”“伪乡长”等称谓，他说这个提法不妥，当时的官员都是真实的，历史上有没有伪军官？肯定有。那是指不被国际承认的汪伪政权期间的文武官员，和满州国所有官员都是伪的，而当时的中华民国是国际公认的合法政府，无论是简任、荐任、变任还是公推民选的官吏都是真的，不是伪的，军官就是军官，乡长就是乡长，这哪里是伪呢？当然冒充的官也有，但一旦发觉还是要依法查办的。一些报刊杂志上也经常出现“匪军”等称呼，他摇摇头大发议论，匪就是匪，军就是军，哪怕是杂牌部队或乌合武装，也不会打出匪军的旗号。民国时候万源、通江一带的王三春是有名的土匪，那时，他时匪时军，为匪时不挂军的牌子，招安后暗地为匪时，他也得脱下军装换调标识。当然，我的不同观点是，在文学作品中，把祸害百姓的军队习惯称为匪军又何尝不可呢？只不过史志书籍得尊重历史，不能站在胜利者一方骂娘。

有这个“犟拐拐”老头儿较劲挑刺，也提醒我们在审稿编书中尊重历史，审视过去常用提法是否恰当。是否与国际称呼一致，千百年后，读者是否懂得这些提法，如抗美援朝、三年自然灾害、新中国等等，因此我们在编辑出版的书籍中，很少出现用语错误，《达州年鉴》2005卷获得国务院优秀出版物奖，《达州市志》也深获行家和读者好评。

朱老先生有点小脾气，是个诤友，是有能力、有良知的优秀文史工作者。他爱钻牛角尖儿，爱寻根究底，字字实事求是，不人为拔高或贬损这恰好是文史工作者应有的职业操守和秉笔直书的修志人的美德。市志办舍不得辞退他，他一直干到70多岁才走出市政府大门。可是刚一出门又被公安局“请”进去了，哈哈，那不是抓他，是请他去修《公安志》。他老来红，还为央视《走进达州》当讲解员，名声在外了。

朱老先生，祖居通川区北外朱家沟，他只读了五年半小学和一年半私塾，相当于今天初一的学历，但是，如果你认为他只有初中文化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聪明好学，记忆超群，少时熟读四书五经，后来至老手不释卷，博览群书，内功十分扎实，还写得一手好字。十八岁那年（1951年）他就被推荐为乡文教委员，同时被聘为人民教师。由于他读书多，口才好，业务能力居然超过科班出身的同行。后来又调中心小学任教，是团校委委员、教工会委员、人民法庭书记员等等，按他的话说，二十几岁那几年，他简直是赵匡胤流鼻血——是个大红人。

整风运动中，朱全森敢说敢言，随后几张大字报使他这个大红人沦为右派分子，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大饥荒时差点饿死。后来的“文革”更是在劫难逃，九死一生。有一次，当时的工作组和积极分子说他们这些“五类”分子在秘密组织反革命集团，这可是一个杀头的罪名，于是把他们全部抓起来连夜批斗，矛头直指犯有过前科的坏分子魏某，要他交代反革命组织成员。他不承认，就砖头棍棒伺候，魏痛不过，屈打成招，只好说自己是组织了一个反革命组织，一帮地富反坏右分子是成员，这当然也就有朱全森在内了。批斗会更加激烈，工作组继续深挖，要他彻底交待清楚，不得隐瞒。正在这时，跪在一旁的五类分子之中，传来一个十分高亢响亮的声音：“我才是头头，他在撒谎！”大家齐刷刷地望过去，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朱全森咋了，他怎么主动抢这个要命的官呢？原来朱全森见魏屈打成招后，心想这个人嘴笨心拙，说不定在高压审问中还要违心乱咬出许多无辜者，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严重。于是，朱全森心生一计，主动揽下这个要命的头头，用智慧化解这场危机。这时批斗会的主要目标立即转向朱全森，将他押上来，跪在一张大方桌上，在他的小腿压上一扇石磨，双手用篾绳捆绑起来，吊在梁上动弹不得。一些积极分子上来打骂一阵后也觉得没啥可斗的，就将朱全森押进大队土牢，一边派人看守，一边火速上报阶级斗争新动向。上面很快派人来专案审问，要他老实交代反革命成员名单。朱胸有成竹，把认识的人，无论“好坏”，都通通写上去；然后又问审判他的人叫什么名字，审判人吼道：“你问我干啥？”朱低声道：“这反革命组织名单上马上也会有你的名字。”当然这一闹剧随后被调查人员识破，公安局写出真相，上报结案，几天后朱先生有惊无险地回了家。人们说他是整不死的程咬金，谁整他，谁会跟着倒霉。

1978年朱先生45岁时得以平反，重执教鞭，直到1993年从中学退休，其实他在学校工作时间并不长，只有十几年。从1984年起他被借调到市地方志办公室工作，一干就是20多年，他先后参加编撰《达州市志》《达州市军事志》《达州市公安志》，2010年起先后出版文集《那年那月》《烟云苍茫》。他的文章有理有据，生动活泼，不乏幽默，文如其人，极具历史致用和地情史料价值。《达州晚报》这两年还专门为他开办了专栏“朱老汉摆龙门阵”，专栏文章受到读者的广泛好评，收获了无数粉丝，不少读者等着看晚报每周一的“朱老汉摆龙门阵”，让年近九旬的他再次红火了一盘，真是韶华风雨砺一剑，春秋秉笔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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