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崭新的现实中去

□马平

2017年初，四川省作家协会广泛发动四川作家奔赴脱贫攻坚主战场，开展文学扶贫活动。脱贫攻坚，文学不能缺席，作家不能缺席。我在四川省作家协会工作已经整整二十年，当然也不能缺席。

一棵金弹子和一座老戏楼，在一个春夜双双出现在我的眼前，来领我出发了。

金弹子，是我2016年夏天在邻水县柑子镇桅子村见到的。那是一个贫困村，当时，我带领一个十余人的作家小分队开展“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活动，在那里参观了一个单身汉经营的小花圃，一棵从山上采挖回来的金弹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向那个单身汉朋友请教了一些花木种植问题，并和他合影留念。我没有想到，几个月过后，那棵金弹子会跑过来，带我走向一片花海。

老戏楼，是我2016年冬天在绵阳市游仙区乡下采风所遇。冬去春来，它好像隐约送来了川剧高腔。

中篇小说《高腔》，就这样启幕了。最先出场的是米香兰，但她有些面目不清。

我因腰腿病痛不能久坐，坐车早已成了难题。但是，无论如何，我也必须要到脱贫攻坚一线去了。我的一个朋友开车送我去农村搜集素材，我在后排时趴时坐，去了仪陇县、蓬溪县、大英县、大邑县、渠县和我的家乡苍溪县，走访贫困户，和基层干部特别是第一书记广泛交流。

我细细清理数次下乡所获得的材料，一个名叫花田沟的山村浮现在我眼前。

米香兰的面影也渐渐清晰起来。她早年在“火把剧团”演过川剧，母亲英年早逝，父亲终身残疾，丈夫又是“糊不上墙的稀泥”，她只好独自挑起家庭的重担，无论在家里还是在田间地头都是一把好手，无论为女儿为妻子为母亲都格外出众。她的家庭却一直为贫所困，她不卑不亢，默默地与命运作不屈的抗争，最终竟成为村里的“孤岛”。她在伟大时代的感召下，在第一书记丁从杰、帮扶干部滕娜等人的帮助下走出阴影，在利益面前以深明大义的言行粲然走上前台，从而受到村民拥戴而当选为村委会主任。

一个最大的问题却一直在那儿：花田沟，这个已让我牵肠挂肚的贫困村，它究竟该走一条什么样的产业之路呢？

我深知，在农村发展什么样的产业，不是可以随意下单的事。我去参观老戏楼那一回，还在绵阳市游仙区参观过一个月季博览园。我希望我的花田沟也有一片月季花海，却不敢贸然做这个决定。我辗转联系上了那月季博览园的董事长，她知道了我坐车的困难，竟然专程到了成都。她耐心地听我梳理小说情节，肯定地对我说，你的花田沟这个条件，比我们那个地方更适宜搞月季花海。但她对那棵金弹子疑惑不解。她问我，那个老桩头，为什么是金弹子，而不是那最初救人一命的七里香？

我告诉她，我需要单身汉牛金锁尽快脱贫，这需要一笔像样的钱，而七里香不值钱……

她细说起来，我才知道，原来七里香比金弹子更容易卖一个好价钱。尽管我已经在小说中为金弹子找到了买家，却也只好忍痛毁约了。

金弹子换成了七里香，七里香嫁接出了月季。这一条鲜花的道路，就这样从迷途中拽回来。

救命之花，悲情之花，隐秘之花，和解之花，富裕之花，一路次第开放……

我因创作这部小说结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大都成了我的创作顾问。我写到卡壳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过去，一条信息发过去，问题总会迎刃而解。比如，贫困户易地搬迁政策，通户道路的资金来源，宅基地复垦之后的归属……

《高腔》以花田沟村在两年内退出贫困村为背景，以两个贫困户在帮扶干部引领下化解宿怨、寻觅产业发展之路为主线，家庭内部的纠葛、乡邻之间的矛盾、历史记忆和现实问题交互缠绕。小说充分调动了川剧、川北薅草锣鼓等独具四川特色的文化元素，尤其以川剧高腔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为题，让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发出了时代之声。

前不久，我接到了邻水县老作家邹元模先生的电话。前年我去桅子村时，他也在场。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正在那个单身汉的花圃里。他说，他是读了我的《高腔》和创作谈之后专程去回访的，他要把那棵金弹子和它主人的故事写出来。

接下来，电话里传来了那个单身汉朋友的声音。

事实上，他已经不再单身。他有点激动地告诉我，正如我在文章中祝福的那样，他已经有了如意的生活伴侣。他的媳妇来自遥远的辽宁省，正是在网上看到他那棵金弹子而结缘的。他一再感谢我，说我没有忘了他的金弹子，没有忘了他。他邀请我再去他的新家作客。

我也有一点激动。挂了电话，我才想起来，说感谢的应该是我。我甚至都忘了问他，那棵金弹子是不是已经卖了一个好价钱。不过没有关系，等邹元模先生的文章写出来，那里面应该有这个答案。

我想说，这些无论是在文学之内还是文学之外的人，他们都是人民的一分子。他们或是一个喜欢花草的人，或是一个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的人，或是一个劳动之余喜欢打几声口哨的人，或是一个乐意揪住新故事尾巴不放的人。我的理解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就是要一心一意、一笔一画地为这样的人书写，书写他们的奋斗、幸福和欢乐，也书写他们的彷徨、痛苦和忧伤。即使他们的某一笔精彩最终不得不忍痛删掉改掉，他们也不会在意。他们当然知道，无论多少好文字，都不可能写出生活的全部精彩。

我还想说，在我的文学词典里，现实永远是一个崭新的词，不会旧也不会老。我的感受是，只要到崭新的现实中去，一不小心就会让新鲜的花果拂了额头。受此点拨继续前行，接下来，会看到多么绚烂的图景，会听到多么激越的声腔，那就得看选取哪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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