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年轻 在路上 高昀

人生就是一场旅行，不在乎目的地，在乎的只是沿途的风景以及看风景的心情。

——题记

一天天，我困在楼房里，楼房困在楼群里，见不到阳光，离不开灯光。

忽一日，跑长途货运的老哥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段行车小视频，并配文：“出发。”

我按捺不住，问他：“哪儿去？”

他回复：“四川。”

“带上我。”三言两语，一拍即合。

半夜两点，在延西高速枣园入口，我等到了从榆林南下的老哥，搭乘长途货运汽车，我们连夜出发。行至第二日上午，老哥和另一名司机已交替休息驾驶两轮，我仍兴奋异常，毫无睡意。不经意间，八百里秦川、十三朝古都就擦肩而过。长驱直入秦岭深处，一路高山深涧，层峦叠嶂，隧道接二连三，牵五挂四，“云横秦岭、雪拥蓝关”的险境和“秦岭愁回马”的困顿早已不复存在，心里暗自感慨科技的威力与世事的变迁，真是“才看长安花，又观秦岭水，一日纵横渭汉，好生得意；夜发黄土塬，晨至汉谷地，半宿穿行关中，甚感欣慰。”

从洋县龙亭出口下京昆高速，转入108国道，货车终于停了下来。先前秦岭山谷中零星开放的油菜花田已吊足了我的胃口，面对窗外“压畦菜花黄”的盛景，我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向花海奔去——

满目金黄香百里，一方春色醉千山。层层叠叠的黄花沿山势伸展，似金色绸缎一直铺到天边。中间夹杂几座隆起的浅丘，那铺天漫地的金黄仿佛被一把剪刀裁成了许许多多的碎金，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散在阡陌纵横的原野上，柔软的绿与娇嫩的黄交接着，翠绿的叶和艳黄的花互衬着，生机勃勃，热情奔放。一抹春风里，醉人暖阳下，涌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闪过一波又一波的亮光，送来一缕又一缕的芬芳。金色的原野，金色的海洋，辉映河流山川，尽染农舍村庄，牵蓝天白云共舞，伴碧溪绿水流香……

于街边小店匆匆午餐之后，我们继续南下。蔡伦封地，张骞故里，定军山，汉水源……随着车窗的快速移动，从眼前逐一掠过。待行至棋盘关隧道，忽瞥见路旁指示牌写着“川陕界”字样，我知道——

前方就是巴蜀之境，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前方就是天府之国，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

前方就是膏腴之壤，稻米流脂白，仓廪俱丰实。

前方就是凤集之地，斗酒诗百篇，三苏美名传。

前面就是美食之乡，麻辣浓醇鲜，色香味俱全。

……

在广元中子镇短暂停顿休整之后，茫茫夜色中，我们向南，向南……整整一天一夜的颠簸与亢奋，透支了我的精力，一阵强似一阵的睡意直涌了上来。靠着车窗，我便迷迷糊糊跌入了梦乡。

“老弟，醒醒，剑阁到了，剑阁到了。”一阵急速猛烈的摇晃和由远及近、由小到大的喊叫声把我从周公的身边拉了回来。拖着发沉的脑袋，揉着惺忪的睡眼，我哈欠连连。

“老弟，剑阁到了。”看着我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老哥又重复了一句。

“什么，剑阁？”倏忽间，我完全清醒了过来。这可是我在车上念叨了好久的地方，岂能错过？我赶紧摇下车窗，一股夹杂泥土气息的味道，飘然而至；晚风吹斜的雨丝跃进车窗，润湿脸颊，清冽冰凉。货车在宽阔的道路上平稳高速向前，不远处，万家灯火，璀璨非凡；夜色中，“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盛景无处找寻，“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逍遥已成枉然。

我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睡意的缠绵，殷勤的眼皮为失望的眼睛拉上窗帘。待我第三日醒来时，天已大亮，货车停在路边，驾驶室里只我一人。羞愧之余，我匆忙溜下车去，只见同行的一伙人操着各种工具，围在车头与车厢连接处，相互说着什么。老哥干净整洁的衣服已然油迹斑斑，乌黑一片。攀谈中我才得知，昨日半夜行至绵阳，货车半道抛了锚。在我枕雨入眠、酣畅熟睡之际，老哥在绵绵春雨中忙了半宿，心中不由生出诸多感慨来。好在只是小问题，叫来专业修车人员，更换几个配件之后，货车终于修好。由于时间的耽搁，老哥这趟四川之行的利润大打折扣。因此，我们不敢有丝毫怠慢，草草收拾后经德阳、绕成都、过眉山，天刚抹黑，到达乐山市夹江县新场镇。只待明日货场上班，卸下从榆林一路南运的煤炭。

连日来急行军般的赶路，让大伙儿疲惫不堪，这是行程中一个难得轻松的夜晚。杜甫说“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我们咋可不去尝试？品一口浓郁甘洌的四川土酒，举一箸麻辣鲜香的川味鱼片，静静咀嚼，轻轻回味，各种滋味次第从舌尖流过，溢满整个口腔……我和老哥畅所欲言，忆童年之快乐，叹当今之艰难；拉扯家长里短，担心孩子学业；制定今年目标，谋划未来发展……

酒酣饭饱后，和老哥一众人从小饭馆相扶而出。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听着老哥细微均匀的鼾声，我辗转反侧，夜不能眠。心中无聊之际不由地猜想起明日清晨的景象来，不知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绿肥红瘦，还是“一夜听春雨，明朝卖杏花”的满城芬芳……

第四日起大早，在峨眉山市九里镇卸完煤，老哥又承揽到了下一趟的活计——从大渡河畔的峨边县运送破口石到南充。飘飘洒洒的雨并没有停歇的意思，近处的青草绿叶，翠色欲流；远处的房屋树木，轻烟萦绕，天地间笼罩在一张硕大无比的雨网中。爬青山，绕碧溪，过村庄，穿集镇，货车沿着蜿蜒曲折的306省道向峨边县城进发。一路上，凤尾一样拥簇摇曳的竹子，利剑一般直插云霄的杉树，依山开垦的油菜田，临水修建的农家屋，怡然自得的村人，悠闲自在的耕牛……在“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若隐若现中，俨然一幅美轮美奂的山水画。

临近大渡河时，大山黑苍苍没边没沿，崖头高晃晃直耸危悬。峰回路转间，一帘瀑布呈现眼前——青山衬白练，素锦挂碧涧。水流喷涌，惊湍飞散，银花飘逸，玉珠四溅，云烟氤氲，水雾弥漫，似白虹饮涧，玉龙下山，晴雪飞滩。真可谓：“天机织罢月梭闲，石壁高垂雪练寒。冰丝带雨悬霄汉，几千年晒未干。”

石场就在大渡河边，趁着装破口石的间隙，我徜徉于古沫水河畔。两岸危峰对峙，那刀削斧砍般的悬崖拔地而起，上顶云天，令人望而生畏；那直起直落的石壁似摩天大厦仰面压来，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咄咄逼人。大渡河水流湍急，似钢铁雄狮般在山的夹缝中奔突向前，雷霆呼啸中击碎所有障碍，迸发出一种所向披靡、舍我其谁的气势。与磅礴宏大、奔流不息的大渡河相比，周围的险峰峻岭瞬间黯然失色。

破口石装车完毕，我们立马出发。连夜过乐山、眉山、资阳、遂宁，于凌晨一点抵达南充，三人疲惫不堪，倒头就睡。第五日卸完石子已近中午，我们沿嘉陵江一路北上，正式踏上归程。阴雨绵绵的天空终于放晴，和煦温暖的阳光满满堆了一怀。天瓦蓝瓦蓝的，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周边的浅丘上青翠欲滴，鲜花欲燃，绿映红，红映绿，一片繁盛，春意盎然。嘉陵江面水平如镜，映出山峰的美丽倒影，有的朦胧，有的清晰。船行江面，从山峰倒影上驶过，如同穿行在水墨画中一般——船行碧波映青峰，嘉陵江水明如镜，分明看见青山顶，船在青山顶上行。

货车飞驰，思绪狂奔。我知道，这趟翻越三大山系、跨过十条大河、穿行十三个地市的国道省道之旅行将结束；我明白，一天天困在楼房里、见不到阳光、离不开灯光的日子又要继续。这五日来，亲人朋友在微信中不断问我：逛锦里古街了吗？去杜甫草堂了吗？登峨眉金顶了吗？拜乐山大佛了吗？……我告诉他们，都没有。我看得最多最长的就是绵延不绝的公路，但我丝毫没有感到遗憾和失落。扪心自问，细细思量，这趟旅行不正是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缩影吗？工作岗位的调整变动，身边同事的熟悉陌生，决定的每一次，走过的每一程，又怎么用成败得失去衡量，用进退喜悲去评定？好在自己还年轻，好在自己还有颗自由的心。管他呢，人生就是一场旅行，不在乎目的地，在乎的只是沿途的风景以及看风景的心情。

车窗外，红杏枝头闹，绿杨烟外轻。

阳光下，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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