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走米仓谷

□黄庭寿

旺苍最高峰是光头山。“光头”叫得响，那是谦虚，实际上漫山遍野全是硬扎的乔木、灌木，枝干一律铁灰色，四下披散，火焰一样生长。山头终年罩雾，枯枝腐叶湿漉漉的，能捏出水气。高山杜鹃蓬蓬勃勃地盛开，硕大的、繁密的花朵压得枝干“嘎嘎”作响，远远望去，千山万壑像不经意摊开的墨绿地毯，高山杜鹃恰如绣在上面的团花，把一张毯堆砌得花团锦簇。

旺苍的脚下是东河。东河不大，从陕西宁强和巴中南江下来的两股活水，在双河口胜利会师，始成气象。但东河很重要，云遮雾绕的米仓道，如果没有东河的水脉作向导，要在庞大的山系中踩出一条军旅商贾通行的大道，那差不多就是一个传说。全长仅200余公里的东河，承载的丰厚历史信息，一点不比大江大河少。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现在说说旺苍的腰部，山最奇崛、水最纯净，景致最幽美的峡谷。

暮春时节，拣一条豁口敞亮的峡谷，往幽深处行走。满谷都是滚石，铁青色的、芝麻灰的、米黄色的，大如轮、小如斗，蛮横地霸在溪床中央。溪水如过门没几天的小媳妇，得看滚石的脸色行事，小心翼翼地顺着石缝流淌。愈往前走，水声愈响。经年累月，石头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窝坑，坑内流澌，带叶旋转，捧喝一口，沁人心脾。凉意刚刚在心窝散开，白花花的水一下子就不见了，溪谷干燥，能扬起灰尘。咋回事？不急，继续往前走，约一袋烟工夫，又看见流水了。原来，旺苍北部为喀斯特地貌，地底多暗河、漏斗，流水时而地上，时而地下，如是往复，像捉迷藏。愈往前走，水质愈发明澈，像刚出土宋瓷的幽秘色泽，像农家瓦房顶将尽未尽的那抹炊烟，像雨过之后洗尽铅华的天青色。这么跟你讲，如果你既不想买门票，又不想凑热闹，同时还心心念念九寨、黄龙，那么，你径直到峡谷来就对了。

山是一浪高过一浪。山石纹理极度扭曲，像地火冲出地面，一道黑烟，直通云际。走在谷中，免不了心惊胆战。走着走着，一颗悬着的心才放进腔子里。谷中湿气很重，遍生藤蔓、灌木。藤蔓碗口粗细，攀岩附树，矫矫欲飞；数株藤蔓相互纠结，捉对厮杀，曲尽其妙。灌木倒挂，根系水银泻地般填满裂缝，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坚不可摧。别小看这些东倒西歪的家伙，它们在岩壁一挂就是几十年、上百年。条件是艰苦了点，但无人敢涉足它们的领地，所以能够无疾而终。它们的小日子，滋润着呢！岩畔间或闪现几树桐花，青灰色的枝干和略加晕染的花朵，与山谷很般配。巧了，居然还有一株野桃站在暮春里，花瓣有些凋零，很落寞。于是很替桃花鸣不平：要是旁边有座寺院，不就凑成诗句了？真是可惜。

山与水交融，其实是有韵律的。谷远沟深、山高水长，这就是跳动的音符。在旺苍奔腾的峡谷里，山掌控着音乐的节拍。溪谷开阔了，刚有点和风细雨的意思，山就变换节奏，把溪谷收束一点，让流水弄出很大的声响；溪谷平坦了，有些审美疲劳，山就增加一点坡度，布置几道或大或小的瀑布，让你目眩神迷。山除了指挥水，还指挥人。在哪里垒房、在哪里建桥，山都给你指好了位置，你得按照大山的旨意来办事，否则后果自负。在深深的七里峡，能看到很多的桥，按照规矩修建的桥。走在桥上，左环右绕，能走出节拍，走出韵律，能隐约听见八百里秦川传来的高亢秦腔。

山与水的韵律，在突如其来的瀑布面前达到沸点。是的，一道高不可攀的瀑布。瀑布把笔直的山岩切割成一道凹槽，从高崖纵身一跃，在空中团身、转体，翻滚成一道优美的“S”线，然后跌入下面的深潭。瀑布浅蓝，潭水碧绿。凑近潭边一看，绿又分若干层次，翡翠的所有绿色都容纳在里面，无一例外。在瀑布与深潭的交汇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绿，绿得你不敢与它对视。那是水的精魂，杜鹃花瓣上的露珠、光头山顶的雾水、大山孔窍里千百次过滤的净水，此刻都在这一刻纷纷显影；那是山的眼眸，所有关于水的珠圆玉润的文字，比如“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比如“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比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都一 一装进眸子里，在一开一合之间，阐释着无穷的禅意。

俗话说，“得意不可再往”。接下来该做的事，就是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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