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带父亲吃碗面

□胡凤云

早晨6:56，户外只有0度，大多数市民还赖在床上享受难得的周末热被窝。而我，则赶紧拨打父亲的电话，昨天说好今天早上七点出发，送父亲回老家取冬衣冬鞋的。父亲操劳惯了，不管冬夏总是起得很早，经常四五点钟就起床干活。做什么事都要早，是父亲的习惯。昨天我说今天早上七点出发，意外的是父亲竟没有反对。母亲在一旁悄悄告诉我，父亲原本准备搭五点多的早班车的，但架不住我执意要开车送，他还背着我跟母亲说：“丫头不会算账，跑一趟得花多少油钱，坐车可花不了几个钱。再说，跑来跑去多麻烦，天这么冷，早上多睡一会，多好。”

父亲今年68了，头发胡子已经花白，但身体还很硬朗，力气比一般年轻人还大。母亲在巢湖照顾两个孙子，父亲就把老家的农田给别人承包，在巢湖一个工地找了个活，打混凝土，挖沟，埋管道。活很重，父亲年纪也大了，我们都劝他别干了，可他说：“我身体好着呢，事情又不累，一天一百多块，比歇着好，歇着还着急。”这次因为一周前母亲摔伤了腰，不能下床，父亲只好停了工，来照顾母亲和两个孙子。

父亲健谈，一路上不停地和我说着话。从老家的熟人到工地上的工友，从老屋门前的几棵老树卖了多少钱，到今年医保费用是谁交的，从母亲嫌他做事慢到过年前还有几笔人情要还，父亲絮絮叨叨，间或问问我的看法，我一边听着，一边附和着。

车子经过一个村庄时，父亲猛然指着路边说：“这是沈家巷，你可记得了？”我摇摇头，父亲接着说：“那年你瞧牙疳，我和你妈带你来这里的，抓了几副药，然后步走到柘皋，晚上在柘皋住的，大通铺，你跟你妈住一间，我住一间，那时候住店便宜，只要七毛钱。”我附和着：“是便宜。”父亲接着说：“这里到柘皋不近得很哎，我背着你，走了一身汗。”停了停，父亲又接着说：“那年你腿跌着了，我带你去东关，你可记得了？还坐船的。你弟弟那年在人家围墙上玩，被人家一喊，吓得掉下来了，把腿摔断了，我也带他去东关的。”我笑了笑：“小磊调皮。”父亲看看我，笑着说：“他可比不上你调皮。你小时候在你外婆家桃园里睡觉，大概桃子吃多了，又受了凉，又拉又吐，好多天不好，我跟你妈带你步走到巢湖四康。后来好了，你瘦得只剩一张皮，我天天给你称肉烧汤。你四岁多一点，和志发家小孙女玩喝酒，端个小碗，一下子跌倒了，碎瓦片扎到耳朵后面，血流的都止不住，你妈都哭死了。”我哑然——我小时候竟然这样令人操心！

在我印象中，父亲很能吃得苦。父亲九岁就父母双亡，靠生产队照顾，进了大队林场。他先在林场豆腐店干活，后来又到学校食堂烧饭，因为忠厚能干，得到大家夸奖。据母亲讲，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帅，小伙子一表人才，在我母亲那个村的所有女婿中，是能站在前面的。父亲为了能把我母亲娶回家，充分发挥他的优势——勤快能干，把我外公外婆哄得团团转。可能是从小苦惯了，我父亲非常节俭，家里花一分钱都得算得清清楚楚，财政大权一直紧紧地掌握在他手里。就为这，我母亲经常和他吵架，可吵了几十年，也没吵赢我父亲。

印象最深刻的是父亲在学校食堂烧饭，母亲在家种地。父亲每天起早步行到食堂煮早饭，学校离我家有五里路，学生吃早饭一般在六点半，所以父亲一般四点多就出发。晚上煮完晚饭，打扫收拾好，已经七八点了，父亲挑着满满两桶食堂的泔水，徒步五里路回家。我家每年都养两头猪，春天捉回两只猪仔，过年前就有两头肥猪卖出去。父亲常开玩笑说自己是“来不见天，去不见地”。每到农忙时节，晚归的父亲就开始熬夜干农活，有时候为了赶着打一场稻子，要忙到夜里一两点钟。我经常睡一觉醒，还看见父亲在把场基上打下来的稻子往家挑。他心疼母亲一个人干活受罪，常说自己“白天反正能休息”。

我和弟弟慢慢长大，读书，工作，成家，生子，日子好像一下子就过来了。当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忙忙碌碌时，一转身，发现父母竟然老了。我不知道父亲的头发什么时候白的，也许是在为我筹集学费时急的；我不知道父亲的背什么时候变弯的，也许是在为弟弟筹办婚事时操劳的；我不知道父亲的血压是从哪一天突然变高的，也许是在我们又一次嫌他啰嗦顶撞他时，被我们气的……

在我们忙着经营自己的小家庭，全心全意地照顾自己的儿女时，父母一定在后面微笑着，他们从不抱怨我们的无视，从来没想要索取什么回报，甚至隐瞒自己的病情，只怕给我们增添麻烦。我要是给父母买好吃的，他们一定会说：“别买，我不喜欢吃。”我要是给他们买衣服，他们一定会说：“别买，我有衣服。”

前几天我去看望躺在床上静养的母亲，陪她聊天时，母亲跟我说：“你爸说你带他吃过一碗好好吃的面，他到现在都记得，真好吃！”可我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就在餐桌上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就那一次，你带我到三康检查身体，出来后在一家店里下的面，有鸡肉有青菜。”

哦，想起来了，那次父亲双腿浮肿，我带他去医院体检，因为医生要求空腹，所以检查完，我想带父亲出去吃早饭，可父亲一再推托，说自己一点不饿，吃不下去，要回家去吃。后来在我一再坚持下，才在医院对面的一家早点店下了一碗面。原本是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我早已忘记了，没想到父亲记到现在。也许是人在很饿的情况下吃东西感觉格外美味。但是，我真的很惭愧，巢湖街上大大小小的美食，我总想着带女儿去尝尝，却从来没想到过陪父母去品尝。他们把一颗心毫无保留地给了我，我却只用一点点的时间去关注他们。

车子继续往前开，路旁的风景一一掠过，父亲不知怎么说到老家的几个村民，谁谁谁多大年纪了，身体怎样。突然，父亲说：“就算能活到八十岁，我也只有十二年了，快得很。”我一惊，下意识反驳：“别瞎讲，现在人谁不活到九十多？”说完我才发现，八十多，九十多，都快得很，时间如流水，转瞬即逝，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架不住生活的耗费。

突然我就生了一个念头，于是转头对父亲说：“等我妈好了，我们去吃面，我知道一家的面，味道也不错，我们一起去尝尝。”我知道父亲下一句话一定是拒绝我，但我不管，到时一定会带他和母亲一起去巢城最好的面馆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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