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犯着”

《红楼梦》中有一个词，词义比较难以解释。

我的老家在巢湖南岸，翻过山就是无为，再走不了多远，过条河就是庐江。小时候在家乡，经常听到一个词，就是“不犯着”。

“想把我的书拿走，不犯着。”

“让我什么都听他的，不犯着。”

“你敢不跟我跑一趟，不犯着。”

“你今天敢不去上学？不犯着。”

“我不犯着说他，我没事干。”

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话一出口，就知道结局是怎么回事。

“不犯着”三个字，应该是吴方言中比较有趣的一个词。但是，以程乙本为底本的通行120回《红楼梦》，往往把“不犯着”擅自改为“不犯”，或者“犯不着”。

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这里的“不犯着”，改成“不犯”，一种很复杂的意味就没有了。

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同样，这里的“不犯着”改成“犯不着”，味道马上就变了。“不犯着”，是气也白气；而“犯不着”，是没必要。一客观的成分多一点，表明明摆着；一主观的成分多一点，是最好别去招惹。

这里，就看出了方言的力量。

人们为什么仍然喜欢用方言，特别是一些口头语，就是因为这些经过时间淘洗的方言，具有特强的沟通能力，修改之后，一些特别的意味就没有了。

以程乙本为底本的120回通行本也没有把“不犯着”一律改掉，这就不知道为什么了。也许编撰者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一种带有某种强烈意味的方言，他们只是从文通字顺便于理解来处理而已。

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得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黛玉笑道：“虽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着又用‘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一部《红楼梦》前80回，是不是只有史湘云、红玉、黛玉、袭人等少数人使用“不犯着”，并且黛玉还多些，我没有全面检索。但从“不犯着”三个字，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写这部大书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他充满着对少年时代南方生活的怀念，这是一部追忆逝水年华之书，属于世界文学“南方写作”的一部分。

博尔赫斯的《南方》是这样开头的：“1871乘船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个人，名叫约翰·尼斯·达尔曼……”曹雪芹对他祖上来到南方这件事，应该是从他在金陵少年时代就在想：我不犯着不写南方，而且一定还是像可以镌刻在石头上那样写。

多年以后，曹雪芹站在北京西山万安山脚下黄叶村自家门前，准会想起南京随园一个女孩子说“不犯着”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汉字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由于各种因素的变化，有一些字、词、句在漫长历史长河中，所表达的意思已经与最初的含义不完全一致，甚至是相左的，就像“衣冠禽兽”。还有一些词语，则长期被世人误解误用，很有必要正本清源，还其本来面貌。基于此，本版特开设“字斟句酌”栏目，欢迎广大读者踊跃投稿，来稿请注明“字斟句酌”栏目，投稿信箱：whrbzfkb@163.com。

朱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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