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毛和王小嫡在高茅屋掰玉米,我在地沟里练金鸡独立。我能单腿站立五分钟,在芜弯还没有哪个人打破过这个记录,所以我完全有资格在两个姨娘面前表现自己的鹤立鸡群。王大毛比我大三岁,王小嫡比我小两岁,这两个柴禾妞都听我的。
月亮升起的时候,王大毛和王小嫡抬着满满一箩筐玉米棒往家赶,屁股拖得老长,我在后面抄着手闲庭信步。叶家三兄弟一人骑着一头牛,也往家赶。他们穿着丐帮的百衲衣,情态却高傲得像西班牙骑士。“神气什么呀,切!”王大毛娇叱一声,叶老大立即中了魔法,他恭恭敬敬地下得牛来,把王大毛请上牛背,然后抱着箩筐跨上去。我和王小嫡如法炮制,分别骑上叶老二和叶老小的牛背。全芜弯的人都知道,叶老大对王大毛有意思。至于是什么意思,那时我才十二三岁,不太懂男女情事,但约摸也懂得一点了。
芜弯的夜晚从炊烟开始,“的的”的牛蹄把几十管烟囱踩得东飘西摇,炊烟里有麦草的焦香。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我们暂时还没有晚饭吃,芜弯的老习惯,晚饭总在九点以后。叶家三兄弟把牛系到牛栏里面,就开始做牛屎粑,“叭,叭,叭”扔到牛栏的墙上,那里很快就布满了一砣砣新鲜的牛粪。到了秋天,这些牛粪是烧草木灰的上好材料。我把手插进稀牛粪里,抓起一把,一下子扣在王小嫡头上。
王小嫡很生气,但她是我长辈,不愿意失了身份跟晚辈计较。她娇喝一声:“要死啊!”就从黑屋里哼哧哼哧端来一只笨重的女式木澡盆,放在荆棘篱笆跟脚,散开一头乌云洗头。她像蛇发女怪,把一头青丝在澡盆里摆来摆去,样子很是妖娆。我实在是看不惯她那股妖邪劲,下力把她的头按到水里,呛了个花红柳绿。王小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终于清醒过来,她抓起一根棍子就撵,嘴里一个劲地骂道:“短命鬼,大长腿,今着死,明着葬!”
我一边狂奔一边叫:“王小嫡,拖鼻涕,明着化,今着烂!”叶家三兄弟除了老大之外,都跟着附和,附和的还有我的死党木猪、癞头他们。王小嫡这下子彻底被惹恼了,她终于跑不动了,双手抱着头蹲在水塘埂上,“呜,呜———呜……”哭得像一匹受伤的小母狼。
狼真的出现了。它们提着绿灯笼一样的狼眼,从高茅屋山上成群结队地往村庄进发。这些可恶的野兽,隔几天就要咬死一头猪,最起码也要叨走一只鸡。木猪家的土狗黑子开始狂吠,接着芜弯其他的土狗也跟着吠起来。
芜弯夜晚的犬吠大都与狼有关,人与狗是统一战线,共同的敌人就是大尾巴狼。有一天晚上,芜弯人设下埋伏圈,把狼爹狼娘和三只狼仔堵在猪圈里,来了个全歼,芜弯的狗在那次战役中也立下汗马功劳。狼极具报复性,就在庆祝胜利的第三天,狼群叨走村庄里一个五岁的孩子,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在高茅屋山上,只剩下一小堆森森白骨。狼群另外还咬死了三条土狗。
生存是要付出代价的,生命的代价,血的代价,良心的代价。这是芜弯的狼给我的最初的启蒙。
月上柳梢头,王大毛和叶老大肩挨肩站在篱笆边谈论月亮,我们都看出来他们是没话找话。一个说“月亮的背后是县城。”一个说“县城的前面是月亮。”他们一唱一和,像情投意合的情侣。我对此嗤之以鼻,因为我的家就在县城边上,对此我十分具有发言权。
我说:“知道不,我家就住在月亮下面。月亮上面有一个环形山,我家就住在环形山的山脚……”叶老大显然不乐意我抢了他的风头,他说:“得了得了,你家还住在太阳上面呢!”我无语,对叶老大的没文化这一认识更进了一层。然而王大毛被貌似爱情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她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立场,竟然反驳我说:“别吹牛皮了,你家在木瓜冲我还不知道么,我去过好多次了!”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尤其是在叶老大面前,简直就没脑子。
我老舅恰好出现在芜弯的小路上,他肩膀上扛着一只圆圆的东西,为芜弯和我这个所谓的城里人所很少见到的。那是一只西瓜,老舅供职的林场种的第一代品种,个不大,瓤子半青不红的。我们都第一次尝了西瓜,咸不咸,甜不甜,比老黄瓜的味道还差。“切,西瓜谁没吃过,一嘴腥!”叶老大说。“什么西瓜,比煮豇豆籽味道还差!”王大毛说。“你们就不懂了吧,西瓜就是这个味道,我天天吃!”我冒充阔佬。我外婆也是第一次吃西瓜,她咧巴着嘴,有点不敢相信传说中的西瓜就是这种烂冬瓜的味道。
西瓜吃完了,晚饭也吃过了,煤油灯挂在门框上,芜弯的月亮升到了半空。村庄里的人一人端一把竹椅子到稻床上侃大山,这是芜弯一天中最为放松的时刻。
我们站在篱笆边上,继续看月亮,发表着关于天文地理的高见。叶老二好长时间没有吭声,这时他突然说:“月亮像一个烧饼,上面有麻点子。”他兄弟叶老三鼻腔“吭”了一声,说:“月亮是一盏灯,比油灯亮多了。”叶老大不出声,他在等王大毛发表见解。王大毛说:“我想到月亮上面坐坐。”叶老大像跟屁虫似的说:“我陪你一起坐。”一众人哄堂大笑,我们几个顺口编个歌起哄道:“叶老大,王大毛,坐月亮,生小娃。”叶老大听了很是受用,王大毛则因为羞涩,低着头,装着嗅篱笆边开得正好的地雷花。
月已西斜,夜深了,芜弯在露水中陷入梦呓。狼群提着绿灯笼,在周边的山头上游走,它们整夜不睡。
我二舅娘提着一把雪亮的菜刀,为他的儿子我的表弟招魂,他发烧有两三天了,喝了高茅屋刘大仙的冰糖茶叶仙丹,仍然不见好。“勇啊喂,回来哟!”二舅娘披头散发,在村庄里幽灵一样走来走去,唱着阴森的招魂曲,样子如同巫婆。“勇啊喂,回来哟!”她每拉魂腔一声,我外婆就在里屋应一声,“回来着!”芜弯之夜,神秘,恐怖,而又旷远。
时光是小偷,一个比恶狼更凶狠的怪兽。眨眼就是许多年以后。
许多年以后,外婆长眠在一面朝阳晒暖的山坡上。叶老大和王大毛各自找了归宿,用锄头犁耙画着人生轨迹。王小嫡在家招亲,夫婿来自己肥西县,一个瘦弱而敦厚的男人,唯老婆之命是从。叶老二、叶老三、木猪和癞头他们在泉州打工,他们各自找了个江西表嫂或者湖南辣妹,过着背井离乡的日子。老舅在高茅屋那边的邻乡讨了个智障老婆,靠打柴和种菜维持生计。我已是中年,不再争强好胜。
当芜弯田埂上的三桠花再一次静静盛开,我回到童年的村庄,山水依旧在,只是人非昨。我的表弟表妹们,把一个个来自他乡的陌生面孔领到我面前,从此我与他和她成为亲戚。高茅屋山上那些狼,许久已不见踪迹。
那晚我在芜弯喝醉了,半夜醒来,看见高茅屋山顶上那一轮明月,觉得有点陌生。清辉从木格子窗户涌进来,像一波波往事。我还来不及回忆和想念,酒意就软绵绵地席包抄过来,把我卷进了醉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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