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放牛□常 河

在我看来，滨湖最美的时段是早晨和傍晚。

天刚明，你在鸟的鸣啾中醒来，拉开窗帘，哗的一声，那么多楼房的剪影被阳光携裹着一下铺过来，你不知道鸟鸣来自哪里，并且开始怀疑昨夜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梦。还是那样的轻风，还是微微刺眼的晨光，还是空旷寂寥的路面，那么多的人还沉醉在梦中。一辆洒水车已经在路上缓慢地挪动，伴随着悠扬的《十五的月亮》旋律，一条小小的瀑布冲出来，随即，路面变得深沉光洁，绿化带里的花花草草被小小的水珠逗得笑起来，前仰后合地。你站在阳台上，任风掀起你的衣角，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洒水车哼起那首十多年前风靡的歌曲——于是，一天心情大好。

不止一次，当小区里的窗户只剩下我一个还亮着的时候，我俯瞰下面路灯和马路，那是我一直梦想的场景：路灯孤寂地昏黄着，路面寂寥地铺张着，在路的尽头，是一派浩渺的水面，通向水的路有着厚重的、繁庶的隔离带，那是各种各样的绿和树，白日里一次次掠过这座新城上空的鸟翅此刻正在肆意地放松，羽毛杂沓……那是什么样的静谧？没有老城区的喧闹和嘈杂，没有排挡的暧昧和各色招牌的诱惑，偶尔，一个人影踯躅穿行其上，也是稳重的、淡定的步法，绝无上下夜班的匆匆和疲惫。这是个没有功利色彩的新城，透露着满满的自信和从容。

当然，也有忙碌的身影。比如第二天当你行走在干净的路上的时候，你不会想到，在深夜，有一群人握着扫帚，像当年扫麦场一样细心扫着马路。我见过她们，大都是50岁左右的妇女，甚至在去年下着暴雪的夜晚，她们带着草帽、披着雨衣，扫帚起起落落，发出不急不缓的唰、唰声，如同拍打一个需要抚慰的睡婴。

扫到师范附小门口的时候，她们往往会停下来，看看赭红的大楼，脸上便现出了满足的神色。几年前，她们还是菜农，师范附小远在老城区，从她们的村子（那时，叫做烟墩乡，属于肥西县）得坐农工班车进城，然后再转几次公交车，才能到这个著名的小学。她们绝对不敢想，有这样一天，自己的孙子孙女会成为搬迁到家门口的这所学校的学生。

每天放学回来，孩子叽叽喳喳尽说些她听不懂的新词。那一次，孙女回来说在课堂上做泥塑，就是用泥巴做成各种各样的人物。她笑坏了，在她像孙女那么大的时候，经常随手就从脚下挖出一捧泥，和小伙伴们过家家，捏出的有牛，有麦秸垛，有小房子……那是没有玩具的年代，泥巴是他们最亲近的伙伴，泥巴里藏进他们太多的想象和梦想，可如今这些也进了课堂？

她现在的身份令她有些好奇和激动，环卫工人。一夜之间，她就从菜农变成了拿工资的工人，有时，她会看着那些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心中发出脆生生的笑来，“我也和这些伢一样，有班上了”。不上班的时候，她会换一身衣服，乘坐叫做循环公交的区内公交车，去超市里买些水果和稀奇古怪的菜来，有好多，是她以前的菜园里没有过的。

她不需要担心孙女，孙女放学后总是去小区里一个宽敞的所在，那里，社区请来了一些大学生对孩子们进行课外辅导，还有个对她来说很拗口的名字，“陪读沙龙”。

她是不知道什么叫沙龙的。她只想到，要把学校周围的路扫干净，不然孩子是要滑到摔跤的。就像当年扫麦场，扫不干净，会有坷垃掺杂到粮食里。

在她看来，天大的事都和做农活的道理一样，就像她习惯了乡村的犬吠和鸡叫，现在即便听不到水牛哞哞的叫声，却永远不会忘掉水牛的生活习性一样。如果你住在城市，又能在黄昏散步的时候看见暮归的水牛排着队在西天印下一行剪影，这算不算奇迹？

当时在我的身边，还有着野生的、正肆虐开放着蔷薇，以及在西北草原才可能见到的及膝而无边的野草，往往是，在野草地中突然会出现一汪水，水边蔓生着香蒲和芦苇，水的中间飘着成片的睡莲，野生的睡莲，白的或者粉红的睡莲花……那些栖息在水边和草丛中的鸟一点不怕人，它们甚至敢与你对视，它们的巢，随意地搭建在站成风景的树冠上或者电线杆上，你自散你的步，它自觅它的食。我猜，它们对晚归的牛队已经习以为常，因为，即便在赶牛人走近它们的时候，它们也懒得飞走，甚至没有丝毫警觉。

赶牛人也对这样的鸟视而不见，他要急着回家。他的家分为两个部分，在叫做滨湖的新城里，他有几套楼房，那里住着他的子女，而在城市的边缘，他还有着几间牛舍，夜晚，他要在这样的屋子里和牛作伴，防止有不良的人打牛的主意——一头牛值很多钱呢。

他原本是不需要放牛的。子女在工作，每个月固定的几天，他会去他出租的房子里收上房租，足够一家人的开销。他啊，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老，还没到颐养天年的时光，没有地需要耕种，要是再不放牛，他觉得骨头里会一天天酥下去，积蓄了半辈子的力气，会在电视机前一点点泄掉。

他的老伴，在楼房里带孙子，据说，每天晚上和一群婆娘在万国农贸市场门口的空地上跳舞健身，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随即，他又笑了，“老太婆也像城里人一样过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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