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巢湖

□ 高飞

我们兄弟姐妹每年清明都要去巢湖，早些年是骑自行车去，后来是坐公交车去，再后来是孩子们把我的轮椅放进后备厢开车去，总之，一定要去，因为母亲长眠在那里。母亲去世时留下遗嘱，骨灰撒入巢湖。她说：“巢湖是我最好的归宿。”我们虔诚地照办了。撒骨灰的是我们姊妹，还有她的学生。

母亲是位小学教师，出生在巢湖边的东大圩二节，后来叫东林村。这个穷苦的村庄，几十户破旧的小屋散落在南淝河的河堤上。东大圩现在合肥人都简称大圩，是合肥的后花园，农家游的好去处。可解放前这里是个十年九涝的圩区，有一年发大水，外婆带着母亲坐着一张木盆，漂到合肥，在县桥附近住下，靠外婆做小手工生活。贫苦的家庭自然没有上学机会，尤其是女孩子更是不可能进学堂。可母亲偏偏一个心眼想上学，常常在学堂私塾的窗外听读书声。直到18岁，母亲还一字不识。

终于，有了机会。三孝口附近有一位姓蒙的教私塾的女先生得了痨病，要找一个佣女服侍，许多人怕传染上病不愿去。母亲却自告奋勇见了蒙先生，并且说，只要先生教她识字，可以不要工钱。蒙先生非常喜欢她这个贫家女孩子，倾心教她学文化。就这样，母亲从《三字经》《百家姓》读到了《四书五经》。三年后，蒙先生病故，临终把私塾交给了母亲。从此，母亲当起了教师。后来，在陶行知教育思想影响下，母亲去南京，在南京郊区办了一所小学，迈出了她农村办学的第一步。她的这一步正是为回家乡办学做准备。

抗日战争爆发，学校停课。母亲随逃难人群到了湘西，和父亲一起在大山里继续当教师。合肥解放了，母亲日夜兼程赶回家乡。一到合肥，母亲就向市领导表示了回东大圩办学的愿望。当时的东大圩属于肥西县，而且根本没有办学条件，领导就派母亲到肥西县烟墩集创办烟墩小学。母亲一想，烟墩集也是巢湖之滨就欣然答应了。但是，为了实现家乡孩子上学的愿望，母亲还让我的大姐到东林村办起小学和识字班。

在烟墩集创办学校困难重重，没有校舍，母亲就带领学生把一所破庙改成学校。推倒了菩萨，搬走了香炉，将庙堂改成教室。没有课桌就用土坯垒，冬天只能用稻草塞窗户御寒。母亲还带领学生在集周围的圩埂上栽树，美化环境。很快，烟墩小学成了合肥城南重要的中心小学。2004年我和我的哥哥姐姐向烟墩小学赠送两万多元的图书仪器时，看到校史上记载母亲当年的业绩，真是感慨万分。

后来母亲又调往张老岗小学、竹西小学工作（现在这些地方早已是繁华的市区了）。虽然离巢湖远了些，但步行几十里还是能常回巢湖之畔的大圩。我们以校为家，母亲在哪所学校工作哪里就是家。母亲爱学校、爱学生胜过爱家。记得母亲常常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拿钱为贫困生交学费，尽自己的力量周济贫穷人家。解放之初，农村卫生条件差，学生中有生秃疮的，夏天腥臭味让人不敢接近。母亲不知从哪里学来用中药治疗秃疮的办法，不怕脏臭，亲手一遍遍地给他们洗头治疗。当这些孩子长出了黑发时都感激万分，有位家长甚至给母亲下跪感谢。

1958年，母亲在一次下大雨带学生修教室时摔伤，失去工作能力，不得不离开学校提前退休。但是，母亲仍然是走到哪里都不忘教农民孩子学文化。我到皖南当知青时，母亲还从合肥买了小人书等儿童读物送到我插队的村庄，农忙时把没人带的孩子集中起来办识字班。我当教师时，母亲也随我住在学校，她常常在我上课的窗外听我讲课，晚上还给我提讲课时的缺点。可以说，母亲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学校和学生，一生都在想着乡村教育。母亲弥留之际，还拉着我的手说要让我拉着车带她到乡下去，走村串户教孩子们文化。母亲含糊而艰难地说：“我们还可以办一个巢湖水上学校……”

年年清明年年祭。每到巢湖边，每每看到那日新月异的变化，就会想到，母亲现在也一定看到了合肥这个湖滨城市的崛起，看到了东大圩早已摆脱了一穷二白正走向了富裕，看到了她梦想的花园般的校园正一所所建起，听到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可以告慰母亲的是，她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中有许多人成了教师，我们家庭里也出现了第四代教师。

母亲是一位平凡的乡村教师，她说她最爱家乡巢湖的水。面对烟波浩渺的碧波，我们似乎听到了母亲朝朝夕夕都在伴着浪花欢笑，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印 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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