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人】白描，无题

□屯溪  卢百平

几个朋友数月不见，那晚小聚喝点酒，其实是有要事商量。维新兄要出两本书，一本文集，一本画稿。画稿这本维新给我的任务是题写书名并作序。先前电话里我只应了前半截把“并”后面的半截给含糊了。

维新可不含糊。酒没三巡就把画稿递我面前。我用余光瞄了一眼，白描画稿。色彩全无。但刹那间我有一种说不准的好感觉。

学开兄感觉又太过尖锐，当场就批评了：维新恭敬递过来画稿，你只拿余光瞄一眼，那是大不恭的。

这一激倒激活了我方才那个说不准的感觉。我说这瞄就看瞄不瞄得出感觉来。假如你余光一瞄能瞄出一点感觉来，差不多就读懂一半罗。这瞄出来的心得有点类似于灵感，类似于神来之笔，既灵感又神来，那一定是来也无踪去也无影稍纵即逝的。于是，赶紧说出来，求教于诸位。

我说，白描，无色，我就瞄出了一种淡淡的书卷气。我们身处的是一个太色彩斑斓太五光十色太光怪陆离的缤纷世界，这叫“乱花渐欲迷人眼”。所以我们眼前身边绝对不缺色彩，缺的只是书卷气。什么是书卷气？我说就像白描，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白描，无色，润物亦无声，却有暗香浮动。

有朋友调侃：这酒喝成文艺座谈会了。

回到家里方兴未艾，趁热就把画稿从头至尾细细读了。读罢读出一句话：“一生只做一件事。”感慨一声，沉沉入睡。

有风声，雨声，松涛声竹浪声，有蛙声，蝉声，犬吠声鸡鸣声……这声音夹杂在小贺村的树林中，夹杂在樵溪水口的拐弯处，夹杂在上丰老屋的旯旮里，夹杂在焦坑口郑之珍的古墓旁，其声其景其情其境纷纭杂沓层见叠出，搅得脑海里是云舒霞卷风起波涌。訇然梦醒，天色将明未明。于是就想，是维新的画稿给搅的。把我的记忆搅回了四十年。

四十年前，我和维新同在县里剧团搞舞美。他在祁门我在旌德。虽未谋面，偶有所闻。那是一个青葱的岁月，一个饥饿的年代。饿其体肤，苦其心志。饥饿的最大好处，就是没条件让你“饱食终日”成为“酒囊饭袋”一个。最基层的舞美说是画工，其实干的多半是体力活。装置舞台靠体力，就是绘制布景也靠体力，不然百十平米的画幅，丈二长短的画笔，就折腾不了。既折腾就得折腾点模样来，就得苦练基本功。画工的基本功来源于写生。维新写生用白描，随身夹个小本本，便捷。我没那功夫，写生靠油画水粉，箱子架子的，累赘。

画了十二年，累了，觉得自己不是画画的料。于是改行搞摄影。窃以为摄影好。你画个半天一幅未成，我咔嚓咔嚓就满载而归了。摄影搞了近十年，越搞越觉得难，难就难在你“踏破铁鞋无觅处”。于是改行搞文字。窃以为文字好。不必日晒雨淋东奔西走总归就是案头上的事。结果这伏案伏了十多年，白了少年头，才明白干哪一行都不易，悔之晚矣。

维新他矢志不移无怨无悔，一画就是半个世纪。“一生只做一件事”，感慨就这么来的。

起床，下楼，坐电脑前。想着既然有点感慨，不妨敷衍为序。标题就叫“一生只做一件事”。

打完这七个字，脑子一激灵，这句话是怎么蹦出来的？复制，粘贴，网上一搜索，蒙了。“一生只做一件事”，这话不是什么我脑子里先蹦出来的，电脑里早就呼啦啦蹦出来一大串：

说吴清源“一生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奕棋。说大概神在创造他的时候，就把他跟围棋捆绑在一起的了……

说朱光亚“一生只做一件事”，作为中国核武器研制的领军人物，他把毕生精力都放在了原子弹、氢弹的设计、研制上……

更有高考作文以法国画家雷杜德“一生只做一件事”为材料拟题作读后感，说雷杜德一生就是画玫瑰，任凭政权更迭，甚至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他只管画他的玫瑰。整整20年，他以一种“强烈的审美加入严格的学术和科学的独特绘画风格”记录了170多种玫瑰的千姿百态，成就了流芳百世的《玫瑰图谱》……

……

显然，这标题是不能用了，有剽窃嫌疑。于是从头想起。

想起与维新相见恨晚不过也20年了。那年他也早已不在剧团，在博物馆当馆长。由于长期的知识积累，文博的事他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但他还是淡淡的，给我的印象：整个一个白描。淡定，雅致，内涵；后来，他走远了，去新疆，去河北，去云南，去辽宁，拍《大龙脉》拍《悲喜亲家》拍《十五贯传奇》拍《滇池上的月亮》……维新还在搞舞美，只是舞台变成了山川大地，更辽阔了。事业成就了，他还白描，从容，儒雅，谦恭。

白描，没有炫目色彩的东西最耐人寻味。无题，是对于“一生只做一件事”的人，其人生的扎实，其做事的勤勉，其学识的高深，不知道从何说起。

于是标题就写：白描，无题。

（《雷维新画稿》由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此文为书之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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