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读诗问于谁 □奚 水

水

惊悉余恕诚老师病逝于京。那天，我在省城合肥学习。当晚天降大雨，后渐小渐止。雨水淋湿了我一夜的心情。

回来多日不能平静。翻找出大学时的讲义和课堂笔记。《唐诗风貌概述》，蓝色的封面，油印本，封面上还有我工工整整地书写着：授课人余恕诚。（这个讲义稿应该是老师后来的著作《唐诗风貌》的雏形。）我的课堂笔记整齐而干净，是我后来重新整理的一本。大学毕业后，我重新整理过两本课堂笔记，一本是刘学锴老师的李商隐研究，另一本就是余恕诚老师的唐诗风貌。

真正读诗其实就是从刘学锴、余恕诚老师的课堂开始的。（年少时读诗多是摇头晃脑、不求甚解的。）刘学锴老师主讲李商隐研究，余恕诚老师主讲唐诗风貌，据说两位是师生关系。在“文人相轻”的学术界，两位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地精诚合作，一直被传为佳话。两位对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唐宋文学贡献卓著，著作等身，却都一生淡泊，潜心学问，甘于寂寞，精于教学，一样的本色朴实，一样的平易真诚，春风化雨般将文学的精神和品质深植于学生的心灵。

昨日，一位大学同学在微信群里发了一张刘学锴老师在京参加余老师追悼会的照片。80岁的刘老师，满头白发，悲痛难抑。“恕诚为人，既恕而诚。”这是刘学锴老师对余老师的评价。前不久被热议的鲁奖获得者周啸天是余老师第一届研究生，可是他们再也没法一起探讨周诗之短长了。

我与余老师私下并无交往。可对于老师唐诗风貌的课堂记忆却始终清晰。忘不了1992年的那个秋天。选修唐诗风貌的同学挤满了教室，据说还有别的系同学专程来旁听的。整整一个学期。余恕诚老师从一首首唐诗入手，边读边赏，丝丝入扣地将我们带进唐诗气象万千的意境。读王维的《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独对寒梅的发问，寓巧于朴，将满满的情思提纯，把平常的故乡事、生活景诗化、净化；读王昌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战事之艰苦，将士之豪情，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典型环境与人物感情高度统一，境界阔大而悲壮；读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浪漫而舒展的情思，余老师比较了民歌“月儿弯弯照九州”的羁旅流浪、看透人世炎凉的凄苦，对比了朱自清《荷塘月色》压抑惆怅的苦闷，《春江花月夜》则开阔浩淼，荡漾着柔情蜜意的未来召唤……子昂之慷慨，摩诘之画意，高岑之战事，工部之乱离，义山之深婉、杜牧之怀古……唐人善于在平常习见的生活中发现美，以敏锐诗意的眼光、卓越的艺术技巧表现生活之美和精神之美。唐诗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反映了唐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知人论世”是余恕诚老师教我们读唐诗时最常用的方法。老师赏读李白、杜甫的诗最精彩。读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兴飘逸，“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放不羁；读杜甫“穷年忧黎元”的忧患意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忠君理想……李杜理想植根于那个扎实稳健、开放而充满活力的时代。余老师说，能够给诗歌创作以强大推动的政治，不在于它有多么清明或稳定，而在于它能强烈地牵动人心，让人不断地感奋而发之于吟咏。中国诗歌高潮，总是出现在社会政治比较有活力、能够吸引人才，并多方面推动士人为较高理想积极追求的时期，而盛唐则是演出了中国历史上这种时期最为辉煌的场面。仗义行侠、信道求仙的李白，傲视权贵、粪土王侯，其清新俊逸的诗风成为浪漫主义诗歌的典范。而“安史之乱”后的杜甫，无限家国恨、暮年愁，沉郁顿挫，几多悲凉与沧桑，成就了现实主义诗歌的高峰。

记得余老师讲解杜甫《登高》，读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时，教学楼外真的是潇潇秋雨，瑟瑟秋风，纷纷落叶。韶光易逝、壮志难酬，老病孤身、国难家愁，和着室外的凄风冷雨，无限凄凉的场景和感怆至今想起还如在目前。

二十多年了，那个秋天的记忆一直饱满清晰。

从唐音初始、盛唐气象，到中唐流变、晚唐遗响；从唐诗的地域、民族、风格特点，到诗人的身份、性情，诗歌的格律、韵味……记忆中，讲台前的余老师总是天热时一件烟灰色的长袖衬衫，天凉时一件深蓝色的夹克，温和谦逊的微笑，轻拢慢捻的讲述，娓娓道来，朴素沉静，却扣人心弦。那个秋天，连最爱逃课的男同学也没有一个缺席。那个秋天，我们是安静专注的凝听者，是最聚精会神的学生。

怀念那段安静恬然的读诗时光。怀念余恕诚老师。

诗犹在耳，斯人已逝。他年读诗问于谁？

●清流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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