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学界,有这么一个老人,记录过胡适、顾维钧、李宗仁的传奇一生,也被认为是最合适张学良的记录者,可是因为与口述者观点差异过大,未成为最后完成张学良口述史的记录人——这被视为史学界的一大遗憾。他写得一手好文字,他的历史著作充满浓浓的个人风格,被夏志清称为“唐派文学”——他是唐德刚。
2007年冬天的一个中午,我从纽约坐计程车到新泽西唐府。唐府是一幢独立的房子,周围树木成林。唐太太吴昭文女士在门口等候,唐太太乃民国名将吴开先之女。
唐太太帮唐先生戴上助听器,斟茶后便退入内房。唐先生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故事。讲到开心处,唐先生会欢笑鼓掌,而到了最得意时,便是一句“乖乖”的口头禅。
唐先生说:“我跟你们讲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会写的人,一写出来就是畅销书。这些故事现在让我写,写不出来,我可以讲得天花乱坠。我随便讲,可以讲几百万字,可是就写不出来。”听唐先生信马由缰地谈了三个多钟头。日近黄昏,我怕唐先生太累,不得不起身告辞,唐先生的神情像个小孩子一样说:“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你怎么就要走了?”
胡适的“私淑弟子”
1949年,从中国涌到纽约的党、政、军、学各界要人,如过江之鲫。这些昔日呼风唤雨的人物,几成纽约的难民。作为一个史家,变化中的时代才是最好玩的研究对象。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唐德刚,机缘巧合之下,有幸访问民国风云人物。
胡适正在纽约81街做寓公,那是他一生中最寂寞的时候。胡适有三大“好”:安徽、北大、哥伦比亚。唐德刚既是安徽老乡,又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弟,自然让胡适倍感亲切。唐先生讲起胡适:“其实胡先生很家常,很多大人物有架子,胡适啥都没有,欢迎交往。我很怀念胡先生!”
两人初识,始于哥伦比亚大学二百周年纪念之时。唐先生回忆:“胡先生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名誉校友,那时候正是哥大创办二百年,动不动就开一个小会,每一次开会,稍微有一点关系的人就找胡适。我们这些大学生常常看到胡适,最容易请的,而且请来最容易使人快乐的就是胡适。”胡适常到哥大图书馆看书,每次总要去找唐德刚,因为唐德刚是他唯一认识的华裔小职员。
我问唐先生:“当年胡适在纽约的生活如何?”唐先生道:“胡适在美国是‘难民\’,我们比胡适强多了,我们年轻力壮,什么事都可以做,还有免费医疗。胡适那时在这里做‘寓公\’,他也没有钱。胡伯母是个大胖子,我们到唐人街,他们喜欢吃西瓜,又不会开车,怎么能够带回来呢?我就带西瓜送给胡伯母。那时候胡适打电话说:‘德刚,你今天没有事啊?你伯母打麻将,你过来开个车子好不好?\’胡伯母别的可以没有,不打麻将是不能活,一打麻将早出晚归。胡伯母后来写给我:‘送给适之最喜欢的学生。\’胡先生何以喜欢我?因为胡先生以前是北京大学校长,被人家包围着,来到这里没有了,我又是他的保镖,又是他的司机,又可以陪胡伯母打麻将。”
当年唐德刚问胡适:“胡先生,您的身体如何?”胡适说:“不能病啊,一病就不得了,美国的医院费用付不起。”半个世纪以后,年迈的唐先生指着自己身体说:“我现在生病,花掉一百万,只不过我有医疗保险。胡适当年跟我讲,你要留养老钱哪!”
有时候唐家请客,唐德刚给胡适打电话:“胡先生,今晚我们家里请客,菜很多,您有没有空?”胡适说:“有空!有空!”唐先生觉得:“胡适跟我在一起像家常父子一样,我对我爸爸不敢那样,对胡适可以。”
唐先生突然低声道:“那时候我结婚送请帖给长辈,我没有送胡先生。”我问何故。唐先生笑:“我要送胡适请帖,他就要送礼啊!他送不起礼,就送一幅字。胡先生喜欢写字,‘德刚,我给你写一幅?\’‘我不要。我要白话诗。\’”
1957年冬初,唐德刚携了一部笨重的录音机来到胡府,开始胡适口述自传的录音,不意常受到访客的打扰。此时胡适出任台北“中央研究院”院长的消息已公布。为了使口述工作顺利进行,唐德刚征得哥大当局的同意,请胡适到哥大工作。每周上午来两三次,工作完毕由校方招待午餐。胡适带着唐德刚几乎吃遍了纽约东城的小馆子。唐德刚回忆:“酒仅微醺,饭才半饱,幽窗对坐,听胡老师娓娓讲古,也真是人生难得的际遇。”这样的午餐和偶尔的晚餐,唐德刚事后统计,前后约有六十多顿。
唐德刚后撰录成《胡适口述自传》一书,应台湾《传记文学》刘绍唐之嘱,唐德刚原想为《胡适口述自传》写一篇“短序”,不意下笔千里,自成十几万字的《胡适杂忆》一书。
《胡适口述自传》的出彩之处,在于唐德刚的“注”。有时一条“注”便是一篇妙文,读来不免有“离题万里”之叹,却禁不住笑出声来。而读《胡适杂忆》,如见哥伦比亚大学旁边一老一少相对闲聊的情景。就我视野所及,写胡适写得好的书有三本:《胡适杂忆》、陈之藩的《在春风里》、余英时的《重寻胡适历程》。唐著妙趣横生,陈著情真意切,余著学理严谨。
《胡适杂忆》虽然有趣,却有可商榷之处。陈之藩先生告诉我:“唐德刚的《袁氏当国》写袁世凯很详细,从前很多我不知道,写得很好,写胡适就太轻佻,形容不出胡适这个人来,形容胡适的词不是很恰当。”
当年胡适说:“德刚是我的学生。”唐德刚说:“我没有上过您的课。”胡适说:“私淑弟子。”
何谓“口述历史”
在唐德刚看来,口述历史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中外皆有老传统。孔子述而不作,《论语》便是由孔子口述,经学生或学生的学生记下来的,自然是口述历史了。司马迁的《史记》中也有根据口述史料加以整理编写而成的。在西方,荷马和希罗多德的作品都是第一流的“口述历史”,甚而苏格拉底、释迦、耶稣、摩西的言论也是口述后记录下来的。
哥伦比亚大学的口述历史研究在二战之后,开一代学术风气之先。唐德刚正在哥大求学,耳濡目染并接受专业的训练,毕业后又任职哥大“中国口述历史学部”多年。胡适晚年,欣然接受唐德刚的访问,可视为一代学术宗师对“口述历史”这一方式的支持和尝试。
在一般人看来,口述历史不过如同张学良所言“我讲你写”。只要稍为涉入口述历史之海弄潮,便知此说只是观潮者的外行话。唐德刚自述:“口述历史并不是一个人讲一个人记的历史,而是口述史料。”他替胡适写口述历史,胡适的口述只占百分之五十,另外百分之五十是唐德刚找材料加以印证补充。替李宗仁写口述历史,大概百分之十五是李宗仁口述,百分之八十五由唐德刚从图书馆、报纸等各方面资料补充与考证而成。唐德刚做口述历史之前,已对胡适的学术思想知之甚深,所做的功课完全可以从文字中感受得到。而胡适是一位“无征不信”、“有七分证据不讲八分话”的学者,胡唐合作,自然可信。李宗仁尽管有“信口开河,不能入书”之嫌,但唐德刚也不失教师本色,带些《护国军纪实》、民国初年报章杂志甚至《民国史演义》给李宗仁看,并晓以“信史”可用、“稗官”要删之理。为顾维钧做口述历史时,唐德刚翻遍顾氏三十七箱档案材料之外,还多方寻找旁证。这番功课的甘苦,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大凡成大事者,“苦功”之外,有时不得不相信“机遇”之妙。20世纪50年代,李宗仁、胡适、顾维钧这些民国史上极重要的风云人物,恰在时空的交叉点与唐德刚相逢。唐德刚感叹:“历史学家应乘此千载难逢的时机,找出这类人物在中国历史演进过程中成长的经过,把他们与整个‘民国史\’ 作平行的研究。”若干年后,唐德刚有幸面见“校长”蒋介石,也幻想提着个录音机去找老校长谈话。这虽然太不切实际,却正是一个历史学家使命的自然流露。
“我跟李宗仁在一起,他开口就巴结:‘德刚兄,认识你,好命!\’你别看李宗仁有多了不起,一个人的前途,是他的福气,他的命。”唐先生笑着回忆,“这些故事如果想写的话,那是多么精彩,我现在是不想写啊。他们说唐德刚在这一行是内行,我说:不是内行,是机遇。”
当我请教对民国人物的观感时,唐先生说:“我一辈子碰到的大人物,那都是每个人不同。人家问我:唐德刚,你写这么多历史,有什么心得?我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李宗仁跟白崇禧不一样,人家讲‘李白李白\’,李宗仁跟白崇禧就是不一样。”
走出“历史三峡”
就我的视野来看,可与唐德刚放在一起讨论的史家是黄仁宇。黄仁宇和唐德刚都兼有极高的文学与史学天才,文笔独具一格,颇有感染力,这是他们在华文世界都拥有无数读者的重要原因之一。但他们的一些史学观点,始终不得主流学界的认可。黄仁宇念兹在兹的“大历史”观与唐德刚的“历史三峡”说,也堪作一比较。
在我访问唐先生时,专门请教了“历史三峡”一说。唐先生兴致颇高:“三峡是长江的一段,由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段峡谷组成,现在建大坝,江面就宽了,三峡的地质就发生变化。我讲历史三峡,中国历史从古代一路走到清朝末年,到了三峡,这里惊涛骇浪,过了三峡就风平浪静了。中国历史有几个阶段,走到鸦片战争的时候,就动乱了,动乱180年,就风平浪静,所以叫做历史三峡。现在这个历史三峡还没有完全通过,有运气的人,刚好碰上了,这是历史定命论。中国从初民社会到封建社会,一下子到封建完了,风平浪静,那是中华民族的将来。这是我的观点,有人看透,有人没看透。这是我个人的谬论,我也不敢讲我个人就是对的。我没有想到大陆上有人同情我的讲法,三峡什么时候出口,我也不知道,通过了,就见不到惊涛骇浪,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李慎之与唐德刚不约而同地描绘着一个相近的时间表,何尝不是希望的投射?一百多年来,中国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家国多难,民生多艰,无论身处海内海外,无不祈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但愿唐公天堂安息,历史江河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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