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中祭父亲

□窦有泽

许多年来，每每清明我都盼着下雨，因为这雨中有我的泪水。

清明前一天，一场小雨如期而至，我的心就像风中的飞絮飘向那父亲长眠的凤凰山。雨，细细绵绵，我们一家在父亲的墓前祭拜。苍茫的雨幕下，二姐将一瓶清酒凄然地洒在墓上，而我则跪在碑前椎心泣血一叠一叠烧着纸钱。纸灰翻飞，细雨不辍，母亲撑着雨伞不停地述说着父亲的过去，唤起了我们对父亲的无限追忆。

父亲生于中垾，20岁离开故土来到烔炀工作，和母亲认识后，入赘在母亲的娘家，打那时，父亲就和那方水土相伴终生。小时候最让我骄傲的，就是自己有个在外工作的父亲，因此，我们的生活里吃得饱穿得暖。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立身行事，以仁爱待人，真诚不图回报。父亲常常和村民们相互串门，有时在闲聊中得知谁家经济拮据，父亲就在每月仅有的二十几元工资里抽取一部分周转人家。村上有一户下放的上海人家，家徒四壁，五个儿子，每到春天青黄不接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每每这时，父亲总是看在五个儿子品行端正、懂事达理的份上，接济一些粮草。那时我们放学要站队回家，他家小儿子是我们的路队长，平常总是光着脚丫，天寒地冻时，他也就穿一双破单鞋，着一件滑筒棉袄。父亲看在眼里揪在心里，买了一双新棉鞋和两件内衣吩咐母亲送了过去。上海佬感激得热泪盈眶，逢人便提。父亲的仁爱，在村子里赢得了极好的口碑，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播下了爱心的种子。

父亲一生清贫，没有留下一件像样的东西，却为我们留下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工作手册。那是父亲的日记，也是他一生唯一的所爱，因此我们倍加珍爱。打开日记，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令我们啧啧称羡，语言朴实，字里行间无不记载着他一生很多重要的经历，很多往事都能勾起我幸福的回忆。父亲43岁那年，他由公社分到大队蹲点，半年后的一天晚上，父亲突然带回两把糖果，醒目地放在桌上，着实让我和二姐惊喜了好一会儿，我和二姐兴奋地轮流猜着事儿，还没等猜出，父亲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告诉我们当天下午他入党了。那一晚，我们一边吃着糖果，一边听着父亲谈论着理想，谈论着人生；那一晚，我们深受父亲的影响才有了人生的追求。不久，父亲因工作突出，擢升为大队党支部书记，从此，他无怨无悔把满腔热血献给了艰苦的农村建设事业。

父亲年轻时曾在烔炀西山当过短时间的老师，或许这个缘故，父亲十分重视我们的学习。记得中考那年，父亲对我的学习更加关注，常常坐在我的对面写日记或看书伴我至深夜，即使村上放电影，父亲也是安慰我：“中考近了，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耽误啊！”父亲的言教身行使我安下心来。不久中考结束了，我不负父望考上了黄师。报到那一天，父亲执意为我送行，黄师离我家足有20里路，那时没有车，我们全程都是步行。我们走在幽长逶迤的山路上，父亲步履轻盈，精神昂然，连肩上挑着的行李都显得那样轻松。到了学校，父亲把我一切安顿妥当后，临走时又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望着父亲在秋风中远去的背影，想着父亲的谆谆告诫，我誓愿决不辜负父亲寄予的厚望。

母亲说，父亲非常尽孝，讲究做人的本分。是的，父亲深夜探母，是他留给我的一笔精神财富，也是一次心灵上的文化传承。那是1991年夏天的一天，父亲在乡政府突然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说是奶奶病了。父亲连忙走回家，此时已是日色将尽，他向母亲交待一番后，说要赶回老家去。老家远在中垾，当时正值中垾破圩，交通全部中断，我们住在烔炀怎么能回去呢。我们劝父亲明天一早走吧，可是父亲不放心，坚持夜晚走回去。无奈之下，我只好陪他一道。我们沿着铁路急急匆匆地走着，幽幽的月光下，我发现父亲健步如飞，不时安慰我说着路旁渐行渐近的村庄。到了老家已是10点多了，奶奶正靠在床头，心绞痛使她呻吟不已。父亲心里异常难受，不断安抚，那一夜父亲几乎没有合眼。在医院的日子里，父亲更是忙碌不休，给奶奶洗脸、洗脚、梳头、喂饭、换洗衣服，直到奶奶病逝。望着父亲心力交瘁的样子，我们为之动容。

父亲的猝然离世，成了我心中永难愈合的创伤，那创伤是心中最亮的灯，照亮了父亲悲惨的最后路程。那是2005年4月24日下午，我和几个朋友在老家的院子里观赏槐花。金蕊争开，缀满枝头，正当我们全然陶醉在氤氲的槐香之中时，好端端的我，突然心烦意乱，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此时正是父亲突遭车祸的时刻，真是父子连心啊！得到消息后，我们心如刀绞火速赶到合肥殡仪馆，当我们再次看到父亲时，已是阴阳两隔。我们兄妹四人一下子跪在父亲周围，抚摸着父亲冰凉的身躯和创伤的头颅，怎么也不能相信父亲真的走了。我们只是号啕大哭呼唤着父亲，摇晃着要他醒来，任凭我们哭破喉咙，父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就这样匆匆地走了，连我们尽孝的机会也一并带走了。这一切至今犹如一场梦。

姜夔说，肥水东流无尽期，人间别久不成悲。而我和父亲分别有多久，思念就有多久。辛劳一生的父亲，当他把孩子们都养大成人之后，本该可以享受一下幸福的晚年，而他的生命却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截然而止，是我们做儿女心中一生的痛。子欲养而亲不待成了我彻入心扉的痛，此痛绵绵无绝期。

当我们带着绵绵的不舍与无尽的哀思离开墓碑时，小雨忽然哗啦啦地下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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