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之梦境
杨菁菁﹙作家,现居合肥﹚
2005年,我买了一本书,名叫《我的世界下雪了》。那一年,我知道了迟子建。
她与曹植同名,酷爱曹植的父亲给她取名为子建。她生于北国。从前我对北国没有概念,想象中的北国,大概就是川端康成《雪国》里的样子。后来,有一年我去黑龙江。我走在结了冰的松花江上,斜斜地穿越江面,那茫茫的雪就在头顶上漫无边际地下。冰面下的水是碧绿色的,我一直走一直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感觉这甚至不是个真实的世界。终于走到对岸,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自湛蓝的天空明晃晃地照下来,桦树直指天空。我把手伸出来,零下二十度的天气,手拿出来就僵硬了。呵一口气,白白的蒸汽在空中似乎就要结冰。我忙不迭地跑进路边一家小店暖暖身子,刚掀开厚厚的帘子,热气扑面而来,那种近乎要融化的暖。我想,呵,这就是北国。
迟子建说,她的房间能看到群山之巅的雪,能看到清风与明月。后来,当她凭借那部《额尔古纳河右岸》拿到茅盾文学奖时,她说,这个时刻、这个夜晚会留在我的记忆当中。因为我觉得来到这个颁奖台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故乡。
在北国写下的文字未必是冷峻的。作为一个江南人,我却偏爱北方。从前我很爱《雪国》,在那里,火车默默地从漫漫大雪里穿过,某个小站,温泉叮咚,驹子似乎永远生活在那里。后来读《冰与火之歌》,那个世界里我最爱的是北境之国,绝境长城外野人蠢蠢欲动,而凛冬将至。
同样生于北境,迟子建却是温暖的。她的小说《群山之巅》说,“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喊。”话是这么说的,可是,在那个名叫“龙盏”的小镇上。屠夫、精灵、法警、殡仪馆理容师、绣娘,他们在诡异与未知的命运中寻找出路,怀揣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努力活出人的样子,觅寻爱的幽暗之火。这个世界,谁会凝视小人物的命运?迟子建可以,她说,写完这本书之后,自己依旧愁肠百结。
苏童曾评价迟子建:“迟子建的小说构想几乎不依赖于故事,很大程度上它是由个人的内心感受折叠而来,一支温度适宜的气温表常年挂在迟子建心中,因此,她的小说有一种非常宜人的体温。”这样的体温,凝聚在《伪满洲国》里、凝聚在《额尔古纳河右岸》里,凝聚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
我更愿意把《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看成迟子建自己的故事。它是一支绵绵的安魂曲,女主人公在丈夫车祸去世后独自远行,因山体滑坡,列车中途停靠在一个盛产煤炭和寡妇的小镇乌塘,她听到了故事、听到了奇闻、听到了丧歌;她目睹了苦难、目睹了不公、目睹了死亡。世界上的夜晚是一个人的夜晚,是迟子建的夜晚,也是所有人的夜晚!
迟子建的婚姻仅仅持续了四年,丈夫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她说,假如知道这段时光如此短暂,她不会用两年的时间去写《伪满洲国》。在散文《我的世界下雪了》中,她写道,“我还记得2002年正月初二的那一天,我和爱人应邀到城西的弟弟家去吃饭,我们没有乘车从城里走,而是上了堤坝,绕着小城步行而去。那天下着雪,落雪的天气通常是比较温暖的,好像雪花用它柔弱的身体抵挡了寒流。堤坝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俩,手挽着手,踏着雪无言地走着。山峦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而堤坝下的河流,也已隐遁了踪迹,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了。河岸的柳树和青杨,在飞雪中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天与地显得是如此的苍茫,又如此的亲切。走着走着,我忽然落下了眼泪,明明知道过年落泪是不吉祥的,可我不能自持,那种无与伦比的美好滋生了我的伤感情绪。三个月后,爱人别我而去,那年的冬天再回到故乡时,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坝上的,就只是我一人了。那时我恍然明白,那天我为何会流泪,因为天与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将别你而去,你将被这亘古的苍凉永远环绕着!”
第一次读这篇文章时,我24岁。 11年后,当我重读这段文字时,终于能体会这种“亘古的苍凉”。即使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与青杨仍在,明月也仍在,但那种生命的欣喜与哀伤,却转瞬即逝。
2005年,迟子建在故乡开始动笔写《额尔古纳河右岸》。彼时,她书房的南窗正对着覆盖着积雪的山峦,太阳一升起来,就会把雪光反射到南窗下的书桌前。小说完稿时,是她丈夫三周年的忌日。“那天晚上,我在姐姐和弟弟的陪同下来到十字路口,遥遥地静穆地祭奠着爱人。被焚烧的纸钱在暗夜中发出跳跃的火光,就像我那一刻颤抖的心。”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里,年届九旬的鄂温克族酋长女人自述了部落的命运,她们在严寒、猛兽、瘟疫下繁衍;在日寇的铁蹄、文革的阴云、文明的挤压下生存,这是一种苍凉的生命观、一种不畏死亡的气节——“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
这是一曲诗意的挽歌,如同水一样在人们生命中流淌。
温润在低眉的一瞬
遆存磊﹙独立书评人,现居北京﹚
迟子建作品是一种静默者低眉的风格,低眉并不为躲开众生的目光,而于潜思默想间,其风骨已润泽了一个古典情味的静谧田园。润物无声的文字自有独特的魅惑力,这位女作家擅以“清水洗尘”式的笔触书写着“北极村童话”,仿佛直接从桦树林中走出的“逆行精灵”。自然,童话也是要迈向现实的,迟子建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写作姿态,将创作视野的触角探向辛酸与苦难之间,但其处理方式不与同时代的任何作家相类,她的温情与伤怀之美只能让我想起半个多世纪前生活于同一片土地上的萧红。
迟子建采取对于现实与审美的暖性叙述,生存之严酷一面在她的视域内自有一种别样的文字升华。如《塔里亚风雪夜》里的夫妇俩,一个脾气火爆,一个柔声依顺,虽吵吵闹闹,却也温馨火热。没想到转眼间已是天人两隔,足见命运的无常和残忍。在作者的文字中,惟余十字路口的香水气味蓬勃而起,与生者不期而遇,纷纷而落的雪花也带上了香气,或许南来北往的人们可将其当成花朵来欣赏了。迟子建本人也是有与至爱的人生死离别的经历的,我想她的文字里带有切肤之感,于痛入肺腑的悲伤中加入美好的愿景,或许这就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吧。生活已够无情,作家用其微末的权力为之加上一点点温润的幻影。
疼痛与快乐的关联在《鬼魅丹青》这篇小说里缠绕难解,莫衷一是。迟子建自己说她试图写男人女人在燃烧自己时所遇到的尴尬和无奈,而我们也看到这种燃烧带来的尴尬莫名。虽有如许的无奈,但当事者之飞蛾投火的姿态仍不肯改变。或许人之为人即在这种矛盾,快乐与疼痛往往并置一体,无法条分缕析地分解。作者并不去做黑或白式的道德判断,因为混沌是人生的常态,与其去做卫道士,不如注视那“寂灭之时的灰烬”,为这“云的衣裳”描画上几笔。
生存之严酷带来疼痛,与生活原本的快乐错织,《一坛猪油》、《草原》、《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亦体现得很清楚。迟子建是想“耐心画一幅静物”,注入自己细腻的感知,自然透出悲悯的关怀。这关涉着她对小说审美的观念,讲究韵味是创作的主旨,直接地暴露会伤害含蓄之美。迟子建觉得如果把残酷或苦难放在唯美当中,其冲击力可能更大,因为日常生活的静谧呈现或许愈有力量、愈加绵长。“如果我一眼就让别人看出来我是在写一种残忍的话,那么它也就不是艺术了。”所以《草原》里那种舒缓和自由的气息让人沉迷,而突如其来的灾难在静谧底色的衬托下尤显伤痛,但情绪的宣泄是有节制的,远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作者追求一种古典情味的小说美学,在自然的映照下自有纯净的质地,“故事表面的东西掩藏了其内在深邃的可能”。
我想,迟子建应该是不认可天地之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的,她对自然的敬畏是明朗色调的,写作虽不浓墨重彩,但零度介入也为其所摒弃。《草原》里的人与景的交融,《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对小站的描写,《解冻》于村子里的泥泞爱恨交织的刻画,历历可见迟子建文字中的自然之生气。想来,人生中再多的坎坷与辛酸,在如许有情的造化面前,也会带上伤怀之美。作者曾谈到,对于整个文坛来说,自己唱的是山歌。虽为戏谑语,但就其文字中自然的作用,也是一个巧妙的比喻。
迟子建依然延续着体味造化无常酿就的生命、亲情和爱情的痛失感,温婉轻灵的行文中贯穿着悲哀的力量。她并不取宣泄之途,而是抱有悲悯之心,希望与这个世界达成微妙的和谐,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另一种观照命运之错的方式。
迟子建写作已有许多年了,新时期以来的文学风潮大都经历过,但未见她跟过什么风、学过什么流派,连先锋小说有压城之势时也没乱了阵脚,仍是那个“北极村”的小女孩。如今,虽然“童话”已逝,但骨子里的真纯与勃勃生气未变,她从未有过张扬之态,其低眉的静默自有一种力量,悄无声息地构筑着自己的文学世界。她的小说未必如何完美,但散发出的温润静好使其在当代作家中显得如此特别,难以忽略。毕竟,在喧嚣纷扰的掘金时代,古典情味之稀缺已到了让人们费心寻找的地步。迟子建的作品如一滴晶莹的林中水珠,触碰着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在其间开出朝向记忆的花来。
玉米
于嵪﹙职员,现居成都﹚
迟子建的小说,正如东北的玉米。开端的部分,是萌芽的苗,青翠的颜色,泛着一种活泼泼的可爱。但玉米毕竟不是什么珍贵的花木,它得踏踏实实地长在黑土地上。迟子建的小说是如此的朴实玉米。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怎样去刻意装扮自己的小说,自然得如同春天到了玉米就开始生长一般。
当你顺着那些看似平常的开头读下去时,小说的情节渐渐绵密,人物渐渐丰满。这时,颇有一种踏入了青纱帐的感觉。满眼的绿色,四处密不透风,甚至让人因为失去了方向有些害怕:这女人织就的好一张大网,悄无声息就把人网在了其中。
玉米成熟时,不像稻麦般变得通体金黄,它的叶子依然翠绿。只是在那层层的绿之中,可以瞥见些金黄。读迟子建的小说,总感到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结局。或者说,只是走到了文字的结束,而非故事的完结。所有的文字依然水灵新鲜,没有强弩之末的力不从心。故事读完了,而你又很难肯定地说上一句:看懂了。似懂非懂之中,余味在心中。
玉米棒子是玉米丰收时常见的北方小吃,不需繁琐的烹饪手段,单是煮熟或者烤熟,就能够大快朵颐。迟子建的故事们,也有种玉米精神。他们不复杂,保证你可以一口气读下去,不会大伤脑筋去思考,更不会弄出些迷迷糊糊的词句来显示作者的非凡艺术品位。这种平易近人,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中,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的。
最后,玉米的营养丰富、味道清甜,迟子建的小说结尾,多是主人公与社会、他人的和解,比如《白银那》。她的作品中不全是美好,不全是快乐,有时忧伤得让人心碎。而结尾时,作者不吝慈悲地给予所有人光明的未来。这也许是出于女性特有的温情,但她终究是愿意给予别人阳光的。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怀着感激对她的小说爱不释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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