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华，作家，出版有 《 一瓢饮》《试遣愚衷 》《 买金的撞着卖金的 》 等，现居新加坡。 合肥女婿顾传玠

我心目中的昆曲第一小生不是“江南俞五”俞振飞，而是合肥女婿——传字辈的顾传玠。其实对顾传玠的种种想象都是通过文字，并非视听。他没有留下录像，音频也非常少，我只听过1929年开明唱片为他录制的《玉簪记》和《贩马记》里的几个曲牌，这些老唱片如今吱吱呀呀，磕磕绊绊，音质极差，根本听不出他的真实唱功。他给我的外在印象只能来自于一些老照片：有的是剧照，有的是生活照。反正关于合肥张家四姐妹的书里，总有几张顾传玠的玉照。印象最深的是他和朱传茗的《游园惊梦》剧照，真是一对璧人，他俩到底是一个戏班（昆剧传习所）里长大的，放一块儿，就是天造地设。俞振飞和程砚秋的《游园惊梦》剧照也美，可那个美是临时凑起来的，各自风流，不像顾朱在一起，你顾我盼，丝丝入扣。

以前只知道上昆蔡正仁的《长生殿》非常好，可是最近看了他的《铁冠图·撞钟分宫》大吃一惊，觉得他的崇祯帝演得比《长生殿》里的唐明皇还要悲壮精彩。《撞钟分宫》是1986年蔡正仁从传字辈的沈传芷那里学来的，终于抢救下来这出骨子老戏。说到《撞钟分宫》就让我想到顾传玠，他的嗓子宽，且水泠，巾生和官生都能演，《游园惊梦》和《玉簪记》之外，建文帝（《千忠戮》）、唐明皇和崇祯帝也是他最为得意的角色。他演唱时有个习惯，常常皱眉头，这个缺点无意中竟也成了他的艺术特点，所以，他饰演悲苦的人物格外传神。据周传瑛回忆，顾传玠早年在上海徐园演《撞钟分宫》，唱到“恨只恨，三百年皇图一旦抛”，匆匆下台，回到戏房，竟至咯血。后来这折戏，他就不常唱了。

若干年前，我去过合肥张老圩。张家四姐妹就是从这里到了上海、苏州、北京、台湾、美国，见了大世面。但她们的原乡是合肥、是张老圩。可能因为她们由合肥保姆带大，成年乃至晚年都还乡音未改，长期定居北京的二姐允和调侃自己的口音是“半精（京）半肥”。当年四姐妹的大姐张元和下嫁“戏子”顾传玠的新闻轰动一时。其实顾传玠在和元和相识之前就基本上告别舞台了，可人们还是把元和当成伶人的妻子。实业家严惠宇是顾传玠的恩人，顾退出舞台后，严资助他进大学读书。顾后来又去做生意，也没搞出名堂。1966年，顾传玠56岁病逝台湾。在台期间，很多人劝他登台，怎么劝，他都无动于衷，他在家里偶尔会唱唱戏，都是些悲苦的英雄角色，听众只有元和一人。元和曾谈到顾传玠的癖性，在上海登台时，他喜欢过了午夜，澡堂空无一人时去泡澡；私底下，他喜欢唱旦角的曲子；下班回家，碰到心情好的时候，他会露一手特技：一个吊毛，身体腾空，向前翻越，最后优雅地落在床上。

顾传玠天生是块唱戏的料，有人看了他的昆曲，曰：“一回视听，令人作十日思。”如果他安于名伶身份，无疑他的成就会更高，但他一心只想早卸歌衫，改头换面，以为这样会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世俗的观念害了他，事实证明，他除了唱戏，没有别的天分。他的悲剧命运，自然牵连到夫人元和，但元和也只能默默承受。丈夫去世后，元和又复出票戏。一次她票《长生殿》里的唐明皇，演到“埋玉”一折，内心感慨不已：“我埋的不是杨玉环，而是顾传玠这块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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