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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至美·乡愁笔记》
文 | 陈心琳
返乡导师 | 汪成法
刚上大学的时候,爸妈用报纸包了三只建盏塞进了我的行李箱里。
三只茶盏约莫一寸到一寸半的高度,一手能轻易抓握。小盏上宽下窄,底部像女子腰部玲珑的收束。建盏最特别的地方在于绀黑如漆的釉色,黑釉一直挂到离盏底约一指的距离。釉上的花纹与烧制的温度与角度息息相关,因而世界上并不存在完全一样的两只建盏。
瓷之坚硬与清脆,釉之柔软和厚重,触觉记忆总比视觉记忆更加长情。褐红色的胎泥蓬松湿润,含铁釉矿冷且硬,在一场高温的舞蹈里淬炼重生。瓷是土地记忆的绵延。于是在八百公里之外的合肥,我仍然感知建阳泥土的细腻和亲和。
我的家乡在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建溪上游,武夷山南麓,是福建省最古老的五个县邑之一。凡是建阳人,没有不知道建盏的。建盏,建阳地理标志性产品,是黑瓷的代表,建窑也因此成为汉族八大名窑之一。两宋时期,建阳有三之最,一是作为南方印刷中心的书坊“建本”,二是皇室的御用茶盏“建盏”,三是朱熹讲学时留下的“考亭书院”遗址。然而,只有建盏真切地走入了建阳的家家户户中。
建盏分为收藏和实用两种,我们家里的通常都是大批量烧制的民用盏,以普通的兔毫盏为主。爸妈让我带的就是民用盏,分别是“兔毫”、“油滴”和“鹧鸪斑”。
兔毫1
兔毫2
小心翼翼把报纸揭开,三只小盏安然地躺在里面,没有任何破损,于是我松了口气。室友看我一脸庄重的神情都噗嗤地笑开了,纷纷凑过来看。事实上,在建阳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建盏是多么神奇和厉害的东西。然而到了合肥,它的形象突然变得伟岸起来,仿佛我必须有什么责任去守护它一样。
我擦干手上的汗,深吸一口气。现在,我可以好好端详这三只建盏了。第一个小盏是经典的兔毫盏,因花纹类似兔子的纤纤毫毛而得名。疏密相间的筋脉状条纹从碗口蔓延至碗底,在底部汇成一片墨迹。明明是漆黑的颜色,却令我无端想到晶莹的雪。这种雪不是北方粗犷的冰碴子,而是南方柔软细腻的小雪,是结在房顶上的一层薄薄的霜花,里面透着若即若离的脉络。手一碰,就要融化,于是必然要拿出千万分的小心,只轻轻地触一下便弹开。
另一只建盏是“油滴”,花纹是铜钱一样的圆点点,仿佛有人拿着带洞的刻板拓印上去的一样。仔细看来,分明的花纹之间亦有藕断丝连处,像枝蔓的分叉。“油滴”不像“兔毫”那样纤细柔弱,它的釉面更加结实浓重,像是人家故意把油花泼洒在碗里。然而因着这漆黑的底色,油花并不显得轻佻,而衬出几分神秘出尘。这两只“兔毫”和“油滴”都是“辉煌建盏”这家手工作坊出产的。
油滴1
最后一只小盏比另外两只略高半指,是正供窑制,也是这三个里面相对具有收藏价值的“鹧鸪斑”,因形状酷似鹧鸪翅膀上的花纹才得此名。黑釉中挂着深浅不一的圆斑,远看像一朵朵梅花点染在上面似的。其它建盏的纹路都是嵌在釉面上,而它的圆斑却像是凸出来一样。但是伸手去摸后,又并不觉得有凹凸不平的地方,釉面仍然是光滑一片。鹧鸪盏历来争议最大,它的外形和油滴盏肖似,专供皇室使用,品级高于民用,碗底多刻有“供御”等字样。经典的黑釉白斑最难烧制,我身边的这只建盏只能算是黑釉红斑的次品,称不上珍宝。
鹧鸪斑1
鹧鸪斑2
建盏之奇和光线的交互作用脱不了关系。光线角度不同,所反射的颜色也不尽相同。凑近看,黑黝会反射出莹莹的绿光,再一偏头,又成了墨蓝色。日本人把建盏中的至尊“天曜”盏称为“碗中宇宙”,是因为凝神细看碗底,便会觉得灵魂被虚空的黑色攫住,往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钻入。
所谓三分外形,七分想象,目之所及,目之不能及,建盏是每个人所见所想的建盏。青瓷的想象是一抹淡雅的留白,江南水乡,渔舟唱晚。建盏的想象唤醒的是“子不语”一样诡谲离奇的思绪漫游。小时候我总幻想碗里面住着通人性的精怪,趁人不注意偷偷匀走碗里的茶水。它们时不时把头探出来,又缩进去,碗底通向无限深的地方,源源不断的水流也潜伏在深渊里一样。
我向室友介绍了一遍,她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赵拿了一只建盏,好奇地问:“你不是说它能用来喝茶吗?我平时可以用它泡茶吗?”实际上,泡茶这回事,我原本也想过,然而,“这可不行。因为现在许多建盏使用化学釉,可能有毒性,对身体不好。”
我以前也曾去过不少茶馆,确实有一些手工制的建盏可用于饮茶,但那些茶盏通常都是贵重的珍品,是专门烧制出来的,和大家家里摆放的建盏不同。如今,建盏的收藏价值已经明显高于实用价值,它的功能不再用于饮茶或盛放食物,只能放些零碎的小玩意儿。我曾经见过不少人拿建盏养小花儿,窗台上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种的还是现在流行的多肉,怪洋气的,却也并没有人跳出来说不好。建盏是国宝,但是只限于名贵的古盏或是现代名家的作品。
建盏之所以作为两宋时期“斗茶”的专用茶具,是因为通体漆黑方能显出茶色之白,而胎体足够厚实,胎内有细小的气孔,利于茶汤的保温。蔡襄《茶录》说:“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斗茶所用的是白色磨成粉末的茶饼,不同于现代人所喝的黑色茶叶,似乎有点像英国粉末状的红茶。斗茶是有钱人消磨时间的雅玩,在有规模的茶馆或是清幽的庭院里举行,市坊间围观者众多,常常是万人空巷的情况。一煮,二看,三点,四品。斗茶者轮流煮茶,把煮好的茶高高注入自己的建盏里,品评等级。一看汤色,纯白最上,有杂色为次,色偏青灰则说明火候不足或已过。二看漂浮在碗上的茶沫形状和持续的时间长短。茶沫越细腻,越紧咬盏壁,久聚难散,出现“咬盏”的效果,就证明这是好茶。“点茶”是常用的检验手法,要旋转击打茶盏中的茶汤,让它起汤花,判断是否“咬盏”。若是汤花很快散开,就算作输。因此斗茶的特殊在于并非亲口品茗,而在于眼睛观察,手上功夫。
我没有机会亲眼见到斗茶的盛况,实在遗憾。我第一次看到正规的“斗茶”是在2014年央视一台的《寻宝》节目,这一期主题是“走进建阳”,用了较大篇幅介绍了建盏。也大约在这一年前后,国内掀起了一阵建盏热潮。建阳突然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变成了文化之都。人人都讨论建盏,人人都仿佛是专家。“XX建盏”的广告突然就在电线杆子和居民楼的墙上贴起来了。各种小手工作坊雨后春笋一样成立,一些久居深山的“技艺传承人”也出现了。建阳下属的一些小乡镇也纷纷挂出了“建盏”的文化品牌,把建窑遗址划入旅游景点。我每次到这些乡镇去,总是在山路上见到建盏的广告牌,镇上赶集摆摊的十几家里面必定有一家在摊位上摆满了千奇百怪的建盏。更不用说那些旅游景区,都抢破了头吆喝叫卖着。于是我得出一条铁律,不卖建盏的景区不是一个成熟的景区。
虽然现在建盏产业极度发达,但是真正的建盏烧制技艺已经失传几百年了。建窑在元代中后期衰落,明代停止了烧制。直到1979年,粟金旺一家人运用现代科技,结合传统手工技术才基本复原了失传已久的“建窑建盏烧制技术”。2019年,建窑建盏技术项目正式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保护名单,引起了更大的关注。
我上中学的时候,去过一次建阳区回龙乡的建盏手工作坊。这是一家私人开设的生产作坊。刚走进门,一个长方体模样的巨大炉子就吸引走我的全部注意力。这个炉子大约占了一个普通院子的四分之三,右下角开了一个口,是便于观察炉内情况的。而炉子的右上方挂着一台温度监控仪。
“建盏烧制最重要的是火候,以前都是人眼观察,靠经验。现在进炉子后都是机器监控,自动化了嘛。”坊主见我好奇,于是解释道。
炉子前边放着工作台。台子上零散地堆放着没上釉的碗坯,还有的是挂釉不均匀被砸碎的。坊主得意地拈起一只银兔毫盏,这只小盏黑到近乎泛着妖异的蓝光,斑纹是银色的,密密麻麻地交织着,像童话故事里的森林。他说这几炉里最满意的就是这一只。
“一般来说,花纹是很难控制的。所以好几炉也不一定能烧制出一只好的。残次品都要被砸掉,只能留下最好的一对两只,再多了不能留,只有少才能体现出珍贵,那些大老板才愿意花钱。”坊主见我们感兴趣,于是多说了几句。我这会儿才明白了建盏的烧制之难。烧制者只能根据釉面的配比调制出想要的那一类品种,却不能完美地控制每一道花纹。也许因为温度偏高或偏低,摆放位置的偏差,花纹会分布不均,重叠交错。或是过于浅淡,挂釉不匀。烧制建盏像赌石,赌的是经验、技术和运气。难怪建窑遗址里有数不清的建盏碎片残留,这都是无数次试验形成的。也是因为这极低的成功率,才使得品相完美的建盏尤为珍贵,在市面上卖出上万的价格。
“但是现在烧这个的人多,好多人不懂,乱收乱买。跟风做这行的人也多了,都是些三无作坊。整个回龙乡也就只有我这一家刚拿到相关生产证件。”确实如此。这段话放到几年后,我依旧深以为然。建盏产业是文化产业发展浪潮中的一个真空地带,因为有利可图,无数人涌入导致市场秩序混乱,大量的手工作坊缺乏规范,生产的建盏质量良莠不齐。建盏品次鉴别难是另一个原因。市面上流通的都是现代工艺建盏,仅存的古盏要么流于海外被日本博物馆收藏,要么在国内被尊为国宝,都是平常人难以接触的。古盏或许能通过历史年代判定,近十年发展起来的现代工艺却很难有一个被行业广泛认同的标准。内行人少,外行人挤破头看热闹。商人为牟利进行虚假宣传,过度商业化损害了建盏文化的本质。
几年前,建阳在政府的规划下兴建了“建盏文化一条街”,将建盏生产、销售、鉴赏、饮茶等衍生产业集中在一起,采取政府出资,企业支持,个体自营的模式,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效。但是除了文化节之外,这条文化街在平常还是较为冷清的。本地人对建盏习以为常,如果没有特别大兴趣或从事相关行业,几乎不会接触这些门店。虽然建盏产业的发展势头依旧强劲,但是也不禁让我思考,建盏热“退烧”以后,这些投资的项目、大批的私人手工作坊该何去何从呢?
今年十月份,我进行了“建盏非遗文化传播与保护情况社会实践调研”,采用问卷的形式展开调查。总共取得了145份样本,其中80%为福建闽北人,20%为福建其他地区和安徽合肥市居民。通过分析,我发现建盏文化的影响辐射力随着地域距离的增加逐渐下降。而我周围安徽大学的其他同学,基本没有听说过“建盏”。只有当我向身边朋友说起时,他们才知道一二。虽然这些样本未必具备代表性,但是初步反映出建盏文化的宣传是极为不足的。在统计年龄与建盏喜爱程度的关系时,建盏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呈现明显的下降趋势,建盏的命运就像那些传统古玩一样,缺乏创新的后续发展能力。
2019年热播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意外地提到了建盏,还融入了大量宋代斗茶的场景。这一部分刚播出,身边不少同乡的小伙伴纷纷在朋友圈开启了刷屏模式。看到消息闪个不停,一种既骄傲又感慨的情绪默默翻涌上来。
或许所有深挚的情感都要经历一段把故乡当作他乡,又在他乡怀念故乡的酸涩旅程。
离家前,我的每一步都走在故乡的土地上,因而我感觉不到地的尽头;到外地上大学以后,才察觉原来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家乡土地的延伸,感受到曾经脚下土地的柔软和抚慰。我以前总认为,自己和建盏就像是来不及交心的陌路客。现在我才察觉,原来他的文化脉络和泥土气息早就已经侵入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了。
我走在我这条家乡土地延伸出来的路上,也是时候应该开拓出更多宽敞的新路来。
作者简介
陈心琳,安徽大学。性喜静,好独处,温和内敛。时飘浮于市井,愿沉潜于内心。对于我而言,故乡是握在手中的一捧土,冰凉又滚烫,或许在漫长年岁里沁入掌纹,或许在岁月匆匆里逝于指缝。但是触觉记忆永远比视觉记忆更加长情,忘不了,终难忘。
《一生至美》
出品 | 头号地标
领衔主编 | 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 | 叶开 出品顾问 | 单占生
投稿以及合作加小秘书shhxixi,或邮件至2243154929@qq.com
原标题:《爸妈包了三只建盏 | 陈心琳乡愁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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