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外的凤鸣

凤鸣是诗人，我们的交集自然不是诗歌，而是凤鸣主持的艺术活动。同样在金大地美术馆，在《冷光源——当代装置艺术展》开幕式上，凤鸣说，“艺术家要接地气更要接云气！”——是啊，这个快速发展的城市，最稀缺的文化与精神品质是高雅与高贵——说得太好了，我暗自拍响了大腿。

我曾经在读书专栏“老凌说书”中写过一篇《我欠中国传统绘画一个道歉》，介绍三联书店出版的一套6册，美籍中国美术史专家高居翰教授的《隔江山色》等系列图书，而缘起就是凤鸣文章的启发。在凤鸣追思会之后的晚宴上，凤鸣的小儿子刚好坐在我身边，我特地求证凤鸣在文章中提及的趣事。“还记得当年一个美国老头带双胞胎儿子来合肥，你爸带你们双胞胎去骆岗机场接机？”“记得。那也一对双胞胎，混血儿，我和哥哥手捧鲜花，像两个婚礼上的花童。”

我的微信上依旧保留着凤鸣对我某一篇文字的点评，“矫健有力，致广大，而尽精微”，这自然是谬赞和鼓励，实则是他自己的行文风范和审美趣味，更像是他在红尘俗世与精神世界行走遨游的状貌，浩繁、广博、细腻、温柔。

凤鸣常说的话就是“忙啊，无边无际的忙”。他似乎有无边无际的朋友，且都不是泛泛之交，敷衍之辈，当然，最多的还是诗人。许多当年在他家打地铺的朋友，向他讨教诗歌技艺的朋友，甚至请他把关鉴赏婚恋对象的朋友，在他的关注下娶妻生子，学业精进，事业升腾，生活有滋味。

白天，凤鸣属于俗世，夜晚，天地属于凤鸣。他会在夜里一两点钟打电话邀请朋友去看意大利小众文艺片，赏玩一尊从日本淘回来的佛像，或者就某一个形而上学问题而思辨，如同“（徽之）尝居山阴，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独酌酒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逵。”

“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受古希腊诗人的启发，将知识分子分为两大类。凤鸣似乎属于狐狸，但又不尽然。在伯林去世之后，思想界面对他的精神遗产见仁见智，称其狐狸者有之，称其刺猬者亦不乏其人。有人说他是“一只渴望成为刺猬的狐狸”，一会儿又说“这只狐狸已经发现自己原本就是一只刺猬”。

凤鸣是狐狸还是刺猬，对于他本人来说，或许根本就不是一个困惑或问题，他只是依照自己的本心与本性，仰仗由一台核动力发电机提供的永不衰竭的旺盛精力，再加之超凡的勤奋，放任自己无尽的热爱与好奇，他不只是在诗歌、评论、电影、哲学之间自由切换，他甚至在更宽泛的人生角色，例如文人、艺术家和社会活动家之间切换。他自信，他的身体从未出过任何毛病，即便以常人的中寿计，无论是刺猬还是狐狸，他都将是一个大有就成，大放异彩的人。

凤鸣的离去，更像是一场余波难平的空难，一同罹难的不只有当代重要诗人，还有艺术家、人文学者和杰出编辑，他的逝世是当代诗坛、评论界、艺术界、人文学界的重要损失。

凤鸣兄入院治疗的一周之前，为筹办“闪念:黄震—— 2019 艺术个展 ”小饮之后，我们又去黄震工作室聊天，深夜方归。出租车停在黄潜交口。坐在副驾驶的凤鸣像雄狮一样跳下来，像绅士一样拉开车门，优雅地做出一个“请”的姿态，我慌忙下车，有些难为情。但一切都美好，流畅。他没有纾尊降贵，我似乎也没有受宠若惊。我们拥抱、告别，像是在另一片文明的时空飞地中。路灯将他贝多芬式的头发幻发出五彩霞光。

我比祝凤鸣先生小几岁，是一同从那个光芒万丈的八十年代走过来的。岁月在我的皮囊和心脏留下皱纹，而凤鸣能将八十年代的万丈光芒凝聚起来，将自己结晶成一个琥珀，进而放射出迷人的光彩来。

何其幸哉！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有幸结识凤鸣这样的精灵。当有一天，凤鸣手掌传递的体温，瞬间愠怒旋即开怀大笑的神态都将被失忆的流水带走，我们最后拥别的图景便会凝固成一幅圣像——他是被头顶的那一轮灵晕带走的。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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