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泪 吴 兴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分产到户以后，家里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一些，慢慢有了一点余粮。勤劳的父母喂了几只鸡、鸭、鹅，手里也多了点儿活钱。父母商量，想买一头牛，耕地、打场都方便些，省得老向别人家借牛，收麦、割稻处处落在别人后面了。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一头老黄牛。尾巴长长的，大大的眼睛，高高的身架，一副十分温顺的样子。

父亲搭了一个牛棚，在牛棚里铺了一张床。从牛来到我家，父亲晚上就睡到了牛棚里。我每天放学也多了一个活，要么放牛，要么割草喂牛。论割草，我们兄妹几个谁也不能跟父亲比。你看他不声不响的，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割了满满一筐草。我们小孩子看哪儿草好就往哪儿跑，一会儿跑到这，一会儿跑到那，往往跑了半天，也割不满一筐草。我曾经向父亲请教割草的秘诀，沉默寡言的父亲总是笑而不语。

农忙的时候，父亲牵着牛下地，耕田、耙地、拉车、打场，样样农活都离不开老牛。冬天，父亲买来豆饼，掺上麦麸，用铡刀铡碎细细的稻草，精心地拌好食料喂牛。牛吃饱了，卧在那里反刍，父亲吧嗒吧嗒在一边抽旱烟，煤油灯暗淡的火苗在冬夜里摇曳。我有时候写完作业跑到牛棚里去玩。我们方言管牛反刍叫“倒沫”。有时候我会好奇地问父亲老牛干嘛要“倒沫”，父亲总是微笑着拍拍我的头，叫我好好念书，长大了自然什么都知道了。夏天，牛会用长长的尾巴甩起来打苍蝇、蚊子、牛虻，我有时候会把牛拉到池塘里去洗澡。小哥有时候会骑到牛背上玩，看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十分令人羡慕。

因为家里并不宽裕，买不起膘肥体壮的牛，所以我家牛买来的时候就是一头老牛了。老牛干什么都慢腾腾的，一副沉稳老练的样子，不像别人家壮年的牛，见到别的大型动物就撒丫子乱跑。就这样在我家过了两三年，农活干不了了，走路也越来越不稳了。父亲琢磨着要换一口牲口。我隐隐约约听父母说要把牛卖给陈集哪家饭店。那天早晨，父亲破天荒没有在食料里掺稻草，纯豆饼、麦麸，端到了老牛跟前。我不知道夜里父亲和老牛说了什么，老牛低头吃了几口，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父亲，两颗硕大的眼泪慢慢从眼里滚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动物会流泪。老牛在我家几年，已经成了我的一个大朋友。我哭了，看着父亲红红的眼圈，我问父亲：“老牛能不卖吗？”父亲长久地沉默着，摇了摇头，拉起牛，慢慢腾腾、摇摇晃晃地朝集上走去。

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那头老牛的硕大的眼泪，一直挂在我的心里，久久拂之不去。老牛那么温顺、那么宽厚、那么辛苦，像极了父亲，什么脏活重活都干，一直不声不响、默默奉献。可是，当他老了，我又能怎样呢？

十几年前，父亲老了，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赶上了农忙季节，他在场上帮哥哥家晒麦子。兄嫂都忙着下地去了，天快黑了，父亲就在场上一个人一口袋一口袋装麦子，麦子装完了，父亲的身体也撑不住了。来淮南医院检查，被诊断为肺癌晚期。父亲住院了，我在医院里陪他。午休的时候，我和父亲都睡着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钱包不见了。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我身无分文、寸步难行、绝望得欲哭无泪。这时候，父亲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百多块钱，递给我。我吃惊地看着父亲，我的父亲是农民，但他却有着怎样的智慧啊！

父亲快要离开人世的那段日子，头脑一直是清醒的。姐姐一刻不离地守着他，给他翻身、擦洗、喂药、喂饭。我一到他面前，他就说：“你又弄不动我，一边歇着去吧！”那几年我身体不好，常常头晕，其实父亲是心疼我，怕我累病了。

父亲临终的时候，叮嘱我们把所有的药账都结清，说他一辈子最懒得欠账。当我们兄妹几个、我们的孩子们都到齐的时候，他干瘦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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